一
咸阳城墙还如往日高厚,楼上几面旌旗,风中振奋。中间的那面玄色旌旗,用籀文写着大大的“秦”字。它和这堵环绕都城的石墙一样,威武凝重,烈烈生风。
不久前,白起和随从自墙开出的洞出去,我们习惯把它成为城门。那是秦昭襄王的派遣人员,而白起,也不再是令人畏敬三分的武安君,他是被秦王贬除的逆臣,也是被宫臣诬陷的将领。
一进一出,有了浑浊的历史感。有的人进入门中,打量着城墙的青春,想象着自己的未来。加官进爵,春风得意。也有一些人,出城之时觉察到浓稠的压抑,密密麻麻的砖块堆进心里。经过短暂的阴暗,只能从门中窥见咸阳的繁华一角,连结的个人记忆,也从这孔洞里坍缩消失。回忆关门,城外秽芜,一个时代结束了。
白起一定回头凝视过,甚至都觉得荒谬。自己的荒谬,秦王的荒谬,咸阳的荒谬,秦国的荒谬,列国的荒谬。天下集于荒谬,每个人都是无头苍蝇,成了荒谬的创造者,参与者,总结者,评论者。
他冷笑一声,向西走去。
又有个人出门而来,这是秦昭王的使者。马蹄顺着白起的印迹,宝剑硌着白起的目光。
追上白起一行人,是在杜邮这个小地方。
自然,杜邮很小,小到我们无法在地图上标注,正如我们不会关心小人物的心灵,标注小人物的故乡。因为白起,我们知道了这个小地方。这个地方不是白起的故乡,却是六国的故乡。他们希望他死,他死得越早,他们距离故乡可能越近。当然,我们知道这是幻想,幻想的魅惑与空虚,在杜邮怒放。
那把剑,是秦王赐给白起的。
“赐”这个字,也在历史上演出了很多感恩的笑,悲愤的泪,裹挟着不清不楚,极尽暧昧。它是圣君赠送贤臣的珠玉,也是昏王遗予逆属的白绫。名为赐,实为夺。夺掉尊严,夺掉自由,甚至夺掉生命。赐成为必须,那就是利物,锋利的利。它捆绑着,缠束着,可能因为锋利一步登天,可能因为锋利剌伤自己。
这把剑,赐给白起自绝。
白起自然躲不掉,他也可能感觉到了躲不掉,他的双手三十余年,只碾碎过别人的生命。深知兵法,深晓人情。无论是微观观察,还是宏观体察,三年前,就渐渐明白做的事情。他已箭在弦上,脱卸不得。
剑已出鞘,他逼视着青剑寒芒。良久,凝闭双眼,仰天长叹:
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
引剑割颈,血溅七尺,倒地而绝。
二
白起之死,天下皆惊。
真的死了?仿佛是一个谣言,迅速播散。
对六国而言,他是一个恐怖的梦魇,对三晋韩赵魏而言,他是一个令人战栗的魔鬼。
我们不妨看一看司马迁《史记·白起王翦列传》第一部分的描述:
昭王十三年,而白起为左庶长,将而击韩之新城。是岁,穰侯相秦,举任鄙以为汉中守。
其明年,白起为左更,攻韩、魏於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又虏其将公孙喜,拔五城。起迁为国尉。涉河取韩安邑以东,到乾河。
明年,白起为大良造。攻魏,拔之,取城小大六十一。
明年,起与客卿错攻垣城,拔之。
后五年,白起攻赵,拔光狼城。
后七年,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楚王亡去郢,东走徙陈。秦以郢为南郡。白起迁为武安君。武安君因取楚,定巫、黔中郡。
昭王三十四年,白起攻魏,拔华阳,走芒卯,而虏三晋将,斩首十三万。与赵将贾偃战,沈其卒二万人於河中。
昭王四十三年,白起攻韩陉城,拔五城,斩首五万。
四十四年,白起攻南阳太行道,绝之。
……
一连串目不暇接的数据,司马迁的记录也疾驰呼啸,面无表情,冰冷胆寒——他是一台运转了三十多年的杀人机器。
最刺眼的部分,恐怕要属伊阙之战、大破楚都、华阳之战了吧。两场战争,致近四十万人死亡。那场破楚都的战役,使得楚国名存实亡,我们的文化巨人屈原,随着郢城的战火灰烬,飘进汨罗江,沉于床沙。
据统计,白起一生指挥大大小小的战役近八十场,歼敌约一百万人。失败多少场呢?
——零。
白起真是白手起家,从小小的左庶长,高歌猛进到天下皆知的武安君。
白起的兵法谋略,战争史上已多表述。在我看来,他被称为“战国四大战将”都显屈才,古代战将何其多?如果出一个“古代四大战将”,他都能忝列其中。
兵家源出道家,尤其是老子的《道德经》。军事家学会了老子的思维,却没有真学几分老子的无为。武安武安,为武为安,但是,真能安吗?
马上,秦与赵长平之战打响。
上党的持久战已消耗太久,一条反间计,让廉颇从前线回家,取而代之的是赵奢之子,纸上谈兵的赵括。秦国这边,指挥将领偷偷换成了白起。
白起先示弱佯装撤退,偷偷派人包围并分割赵国部队,豆腐块很快被割碎,赵括已死,死伤无数,剩余士卒尽成战俘。
白起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四十万。绑缚的四十万人集体站在他面前,那是怎样的情景?他一定泛滥内心的波澜,赵国和秦国的数百年历史,这天全部汇聚在他的脑海之中。“王于兴师,修我戈矛”,那是怎样的情利关系?先人答应了楚国的申包胥,但这个时期,楚国和秦国又如何?他也许想到过伊阙、华阳之战,而长平之战,一次战争就是那两次战争的总和。他也许慨叹了秦人尚武精神的霸道与威力,赞美当初商鞅变法的勇猛与强悍。
如何对待俘虏呢?那一夜,他一定彻夜未眠。这么多的战俘,秦国是消化不掉的。放回去,不亚于放虎之患。况且,当下各国的状态、秦国的文化精神,和他自己往日作风,都不同意。
最后的方案——坑杀。
数十万人,在长平浓浓血腥的风中,在鸦雀噤身的土地,在天昏地暗的战火下,发出响彻中原哀恸的悲鸣。等这些人口中、食道灌满了泥土,鼻子吸不进腥臭的空气,最后一缕嘶哑被新土覆盖,才算了结家国天下的荒谬,才算了断了复杂世间的滑稽。
长平恢复了安静,但那种安静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惨绝人寰的死寂。路过这里的人,一阵汗毛竖立。他的脚下,踩着无数人的尸骨,那血与肉,黏连着土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无论君子还是小人,这里承载的,只有历史的失败者。即便投降,也会遭受更耻辱的死亡方式。
白起放回二百多个年轻人。带回消息,赵国人大震。
这二百多人,是幸存者,也是遇难者。当他们耳闻目睹数十万人的死亡,他们需要多大的承受能力?况且,这些人都是自己的战友。
也许,他们已对死亡麻木,已对人的存在感到微渺。在这样深刻宏大的场景之下,每个人都会被震慑,从神经末梢传递,经过爆炸性的思想风波,以遇难者的身份重新对视世界,重新思考战争,思考家国天下到底是什么。
三
战争的意义是个难以讨论的命题。
作为政治的延伸,战争难以避免。不同的文化精神产生不可调停的矛盾,对于文明而言,战争只起到了过渡作用,而战争结果永远不可能作为致使民族文化精神改变的基础。我们可以看到,即使在两种文化主动融合的时期,也会产生短暂的内讧、短期的混乱,比如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孝文帝改革。何况是被动接受呢?
战国时期,秦国就是在做这样的事情。他们攻城略地,一是统一国家,二是统一背后的文化。不难说,文化是为了人类更好的生活,而战争的目的,看似要一争高下,也同样是为了统一各国的口径,创造新世界。战国七雄凭着各自片面的文化认知,分为不同的阵营,却共同参与改进,用起武力手段,对其他国家拳脚相加。中国战争面积太大,而参与人数之多、时间跨度之长,又是一种复杂的内耗结构。
扫荡是历史特殊时期必须的过程,劝不住、合不拢的局面,需要一些手段过渡。可惜的是,秦国文化精神并不高明,尚武尚暴,在纷乱的时期不惜刁钻与粗蛮,缺乏共生理念。所以,史书不断提到各国对秦国的怨恨。需要说明,秦国文化不是周王朝的礼乐文化,而是新型的法家文化。
秦国聚集的人物,不断壮实适合自己本性的发展路线,比如商鞅。而白起手段之狠辣,又是典型的秦国文化培养的结果。他指挥的战争,需要以重创对手为目的,需要为战争的输赢负责,需要为秦国望长久远打算。他有军事战略的眼光,但文化战略眼光确实很低。
战争残酷到极致,也是君臣关系薄脆的极致。除了秦国,他无路可走,到哪里,都是众矢之的。秦昭王,也对这个人物爱畏并存。放在哪一个国家,都可能成为得力干将,也有可能成为日后大患。人才的流动成为战国时期一大看点。
个人精神在这样的位置上,无法被历史忽略。然而去研究他,又碰上了更多的命题。很多关于历史的荒诞与深邃,由此铺陈开来。
四
俘虏的问题,永远是白起一大症结。
白起面临的两难是深度的心理困境,俘虏放返对秦有害,使得秦国拖延统一步伐,杀之又太绝情,这样六国再无降卒,只会拼死一搏。
战争会有流血和牺牲,但投降正是请求避免流血与牺牲。既然战争是为了和平,武安君的名头也是为武为安,为何不能在这张牙狰狞的时代留下对六国的一点人道?也许,这正是改变秦国印象的一大契机?没有人回答,也无法回答。
那些降卒是历史的参与者,又是历史节奏遗落的无辜者,也是历史的悲剧者。
想起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其中有句: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寤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
他们为了故乡而冲锋在异乡,因为异乡而回不到故乡。不仅受难者,那个时期绝大多数人都是这种状态。“天地为愁,草木凄悲”“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类词汇提挈了历史,但每每想到受难者与他们的盼望,这样的词也变得妖媚轻浮,浅薄苍白。历史,远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厚重,令人吐不出轻松的口吻。罕见的几个时代精英,比如孟子、庄子,再美好的声音也被马蹄冲散了,被满天的吼声淹没了。
《三国演义》里,关羽死后玉泉关显圣,游魂大叫“还我头来”,曾帮助他过汜水关的普净和尚说了这样一段话:
昔非今是,一切休论;后果前因,彼此不爽。今将军为吕蒙所害,大呼还我头来,然则颜良、文丑,五关六将等众人之头,又将向谁索耶?
这一席话,使云长恍然大悟,再不做声。
白起自杀之前的感叹,何尝不是一种醒悟?只是这种醒悟太晚,太悔恨。他的手沾满了敌人的血,被称为“人屠”,杀了那么多他国的群众,杀掉的最后一个敌人是自己,宏大的荒谬,宏大的微小。
大王之剑,送给他解咒吧。
历史还在继续,没有表情的讲述,但因果不爽。秦国也没坚持多久,咸阳就换了主人,繁华着,纷乱着,依旧很多人从这里进进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