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日父亲生日,拨通电话后,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在对任何一个人说都轻松出口的四个字,却在我的腹中千回百转,最终还是未能说出,只能用其他的方式委婉地表达我的祝福,父亲那边正在碾米,于机器的隆隆声中父亲大声和我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我们这代人,尤其是在农村,一向都是把感情藏在心里,付于行动,而不善于表现于言语,我顾左右而言他的祝福父亲应该体会到了吧?
父亲一九五二年生人,今年六十五岁了,身体不好不坏,一向小毛病不断大毛病没有。几年前因为血小板偏低做过一次骨髓穿刺检查,未发现血液异常。因为肠胃不好也做过一些相关的体检,也未发现异常。两年前做过一次阑尾切除手术后,感觉体力大不如前,但精神状态依然不错。昨晚突然得知父亲胃镜检查出贲门癌,刹那间如万箭穿心,不能自已的趴在桌子上痛哭。哥哥打电话时是在喝了酒之后,口齿不清情绪激动,反复说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是的,怎么办呢?父亲能不能经受住这突如其来的检查结果呢?
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性格刚毅,善良,二十多年来接连送走了三位老人和三个兄弟。从四十多岁的弟弟到七十岁的老娘,虽然瘦瘦弱弱但一直坚挺。父亲认为自己善良了一辈子,好人应该得得到好报,那些恶性疾病什么不应该来找他。再加上平时善于忍的性格,小病小灾的从不当回事,皮肤上到处都有伤痕,三九天无一处关节不疼,他都把这当做生活的馈赠,就像运动员身上不可避免有伤一样,一个干体力活的农民怎么可能细皮嫩肉毫发无损?这次不能忍了,拖延一天都可能有生命危险,无论如何,都要带父亲出来看病,不能再由着他忍下去了。但怎么说,说什么,都要想好了。痛哭完后一边查阅与贲门癌相关的资料信息,一边想着对策及接下来的安排。但脑子里始终是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父亲兄弟姐妹五个,三个兄弟一个妹妹,排行第三,从小便处于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那个位置,大伯年轻时参军,是全家人的骄傲,退伍回来以后家里人还是捧着端着,生怕受了委屈。二伯年幼被一个熟人拐到深山,那年月孩子多生活困难,而此人膝下无子女,以为能善待,想及这些爷爷便没及时找回。谁知二伯在此人家中每日进山背柴,八年后爷爷再见到二伯时二伯竟已是弯腰驼背,全然不是一十四岁少年的模样,领回家后觉得亏欠太多,事事顺应他,那时父亲已上三年级,上学得带着二伯,教他识字。四叔姑姑都还小,听父亲讲,那会经常是背着妹妹牵着四弟,身后还要带着二哥,小小年纪便要照顾弟妹,尽着父母一样的职责,尝尽生活的辛酸。
父亲身材瘦小,却是铮铮铁骨,自立自强了一辈子。十多岁时为帮助爷爷奶奶缓解家里困难,与成年人一起肩挑着两筐瓷器,用双脚翻越太行山,去河南换取红薯玉米等食物,经常日夜兼程,危险万分。儿时秋天晚上在皎洁的月光下一起在院里剥玉米皮时,为了不让我们兄妹俩瞌睡,父亲经常用他的离奇经历作为蓝本,稍作加工讲给我们听,讲到高潮处我和哥哥要么摒住气息浑身紧张,要么哈哈大笑乱作一团,母亲在旁边冷眼旁观,时不时来一句,吹牛!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兄妹俩的兴趣。记得父亲讲过一次他少年时随大人一起挑瓷器下河南的经历。为了节约时间,经常是晚上赶路,白天入村兑换,时至深冬,也只有在冬天农闲时才有时间出来,晚上有月亮时还好说,起码看得见路面,而大部分时间是没有月亮的,晚上只能凭感觉走夜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太行山腹地行走,只能靠感觉去辨别依稀发白的路面。十多岁的少年一边揉眼睛一边打哈欠,脚下却是一步也不敢落下,稀里糊涂间猛听一声惊叫,父亲直只觉得自己脚下一沉!原来他们途经的地方左边是山,右边是万丈悬崖,悬崖下面是一条河,河面已结冰,在漆黑的夜里泛着冰冷的白光,像极了一条路,睡意朦胧间赶路的父亲就真的把他它当成了路,若不是同行的大人一声惊喝一把拉住,父亲恐怕已没命了,世上也将不会有我兄妹两人。
迫于家庭贫困,和当时唯成分论的工农兵推荐制度,品学兼优的父亲不得不放弃了自己喜欢的学业回家帮爷爷奶奶分担压力,年轻时为了多赚一点钱,父亲选择了据说工资比较高的煤矿,但收入到底怎么样从没听父亲说起,只知道父亲在煤矿下务工这段时间,留下了一生的病症-关节炎,老寒腿。以至于后来哥哥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父亲母亲无论如何都不让他去当时收入颇高的煤矿。从煤矿回来后父亲琢磨,除了种地,总得有一技之长吧,可是在当时的农村,也没什么副业,不过家家户户房子还是要住的,家家盖房子都是用集体的砖窑自己烧砖。父亲看到了这一点,于是去学了烧砖窑的技术,而且技艺精湛。十里八乡的乡亲谁家盖房子烧砖,到关键时刻都请父亲去把关,不过据母亲讲这个也没给家里带来改观,因为大家都舍不得请人全程烧砖,只是关键时候请技工去看一两天,乡里乡亲的也不好张口说钱,有时候一支烟,有时候一碗饭便过去了。父亲的烧砖技术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候,是我们家自己盖房子。
父亲母亲结婚后第二年便有了哥哥,哥哥刚满百天,爷爷意外离世。奶奶独自支撑着大家庭过了几年,姑姑出嫁,四叔成家。孩子们总算都搁到了枝头,奶奶便张罗着分家。请了众多前辈写下了分家协议,爷爷奶奶家共建下三处房子,四合院堂屋三间,村子最低处一出西房三间楼上三间楼下。二伯没有成家跟着奶奶,这三处房子大伯,父亲和四叔一人一处,抓阄决定。貌似公平的过程实则疑点重重,父亲很不幸地抓到了沟底的三间西楼。说是西楼,其实根本就没法住人,且不说四处漏风漏雨,门口的楼道只有几根木头,大人走上去都要战战兢兢,更别说我兄妹二人,在我的记忆里我一次西楼也没有上过。更奇葩的是,西楼没有楼梯!这是要我们飞上去的节奏。母亲埋怨爸父亲,当初爷爷亲自去姥姥姥爷家提亲,一张嘴说的天花乱坠,许下很多承诺,其中一条就是住上宽敞明亮的瓦房,现在倒好,一家人要住空中楼阁了!父亲体谅奶奶独自撑起家庭的艰辛,也理解奶奶心疼大伯宠爱四叔的心情,更心疼妈妈和我兄妹要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生活,便默默地承担了这样的结果,带着一家人借住在大伯家的一间半小房子里,开始筹划着盖属于自己的房子。现在父母住的房子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当年父亲带着我和哥哥每天在砖厂自己做出来的。一个木盒模具,泥浆倒进去,用瓦刀在上面抹平,端到场地上扣下,土坯便成型了,在场地上晾干,再搬到砖窑里面,码好,封窑,剩下的就是父亲烧砖窑的技术活了。就这样过了两年,积累够了盖新房所需的砖瓦之后,在乡亲们的帮衬下,爸爸在村子南边盖起了三间大瓦房,一家人乐呵呵的搬了进去,终于不用寄人篱下了!尽管搬进去那冬天异常寒冷,经常碗筷都冻在一起,但在父亲的带领下生活朝着幸福的方向前进,那时候的日子虽苦,但不觉得累。在我上初中时爸爸又在院子的西边盖起了三间西房,东边还要计划再盖,被我们兄妹上学成家等事耽搁下来,一直没能再开始。
父亲自小学业优异,读到高小毕业,迫于家庭条件和一些客观原因,不能继续求学,这也成为父亲终生憾事,因此也寄希望于我们兄妹,只要我们能读书,他就感到特别欣慰。我一直不了解高小是什么概念,后来特地找了下度娘,方知高小毕业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初中毕业生,在当时的农村已经是文化水平较高的了。我们乡镇的初中教学水平很差,父亲为了我们能更好的接受教育,把我和哥哥都送到了教学质量相对不错的隔壁乡镇借读,哥哥成绩不好,父亲坚持让他上完了高中。我初中毕业时没有选择当时比较热门的中专就读,而是选择了继续读高中,父亲毫无怨言,一直到我大学毕业,父亲才算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我考研奇迹般的过了国家线,但是却上不了公费,自费在我上学那年一年要六千元,再加上住宿费生活费等,大概地一万元左右了,对一年收入不到两千元的家庭无疑是一天文数字,我都有了放弃的想法。周围有人跟父亲说,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回家做个老师就不错了。父亲还是支持我上了研究生,闺女多读点书,以后享闺女的福呗!可是,自从毕业成家后到现在这么多年,父亲也没有享上我的福,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要我有二指奈何(方言,普通话的意思指只要我自己有一丝力气),就不会依靠你兄妹两个。父亲不但不依靠我们两个,还不时的接济着我们,每年父亲爸收获了瓜果粮食及特产等,就时不时的叫我们回去拿。父亲还经常问我不打算再继续进一步了,很惭愧,经过这几年的屡次碰壁,我已经放弃在学业上再继续了,辜负父亲对我的期望,觉得自己万分不孝。
父亲年轻时为了供我和哥哥读书,每到家闲时便东奔西走外出务工。外地做过小买卖,建筑工地垒过墙,大山底下挖过铁矿,高温炉前烧过砖,什么样的苦活累活都干活了,虽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却用自己瘦弱的肩膀为我们撑起了一个温暖的家。自从哥哥成家,我毕业参加工作之后,父亲就没再出去打过工,在家里养两头牛,种几亩地,过自己的日子。村子里的大小老少大部分都出去打工,或者因为交通等原因搬离了村子,我们兄妹也经常劝父亲和我们一起住,但父亲从来没有考虑过,在不足十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居住的小村子里与世无争,怡然自乐。我以为好人自有好报,即使不和我们同住,生性善良的父亲在艰辛的生活过后,在这个小山村里应该过上逍遥的日子,放牛,种地,斗地主,看斗转星移,赏四时变化,有何不可?偏偏疾病又来找茬,别无他法,除积极治疗之外,只能默默的祈祷老天保佑,保佑我亲爱的父亲好人平安!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