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茫茫下起了大雪。远处虽然只有一小片模糊的光亮,但是零散的点点灯光告诉我,离信号所不远了。

        尽管窗外尽是漆黑,但是小山丘的黑色,相比天空要更浓。空中黯淡的微光,是云中的微光,透出云朦胧的轮廓。稀疏的灰色,让我想象窗外到底应该有多冷。

        突然,在我口干舌燥,打算喝杯冷水清醒清醒的时候,灯亮了。列车缓缓进站,随后便停下,一时打消了我喝水的心情,将我拉入人多的现实。不,其实现在月台上的人,非常地少,毕竟我是挑清静的时节出门旅行的。但是静止着看着人类设施,从心底里莫名有一股不爽快,终于还是叹气了。突然,一阵冷风吹了上来,使我稍稍蜷缩。如果这节车厢人能再多一点的话,估计现在就有人开说了吧。

        我其实也有点想抱怨的,虽然开窗的人自有他开窗的理由。但是我看见一名少女,将上半身伸出窗外,双手支在窗框,仿佛不顾脸面地喊:“站长先生!站长先生!”我就猛地打消了怨意,反而好奇她想和站长说些什么了。

        一位手拎提灯,将围脖围满一半脸的可疑男子,向少女缓缓踏雪而行。帽耳耷拉盖住耳朵的男子,穿着笨重的棉服,笨拙地活动着。在工作着。我突然这么想到,突然只想注视冷寂的星辰。

        “站长先生,是我,您好啊!”

        “哟,这不是叶子吗!回家呀?又是大冷天了。”

        “听说我弟弟来您这里工作了,我要谢谢您对他的照顾!”

        “在这种地方,早晚会寂寞得难受的。年纪轻轻,怪可怜的。”

        “他还是个孩子,请站长先生常常指点他、关照他,拜托您了!”

        “行啊。他干得很带劲,往后会忙起来的。去年下了大雪,常常闹雪崩,火车一抛锚,村里人就忙着给旅客送水送饭。”

        ——真是一点逻辑也没有。像这样各说各的的对话我已经听过很多,顿时,口中不自觉地来了一个哈切。或许是放松了的缘故,舒张肌肉后的寒冷,莫名也就变得只是寒冷而已。只手支颐地注视窗外,少女的对话还在继续。

        “站长先生!我弟弟他没来吗?”稍稍安静之后,少女仿佛没说过刚才的话似的,“请您多多照顾我的弟弟,拜托啦!”

        我想,那位站长大概是腻了。

        少女明知如此,在列车微微开始启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对着站长先生说她才想起来的话:“站长先生!请您告诉我的弟弟,叫他下次休假的时候回家里一趟!我们很想他。拜托了!”

        “行啊。”

        少女最后的声音挺大,仿佛是受冷气冻过了一般,在空旷的周围冷彻地回响。余音在安静里始终回荡在我的耳内。有些清脆。可爱的声音,仿佛幻梦一般,让我有些不清醒。现在的确是夜里。

        我偷偷地看见她坐了回来,关上窗户。红彤彤的脸颊和鼻子,被红彤彤的双手捂住。她在呼气。或许,也有感到害羞的缘故,少女的举止非常得轻,眼神也盯着桌子,不敢向四周看看。列车重新奔驰了。顺畅而久的滑行声仿佛泉眼的汩汩,非常催眠。体温渐渐恢复的少女,安静地注视窗外,端正地坐着。我本可以一直欣赏她美丽的侧颜,但是说实话,我无可奈何还得看见她身旁的男子。

        那是个枯瘦的男人。面色蜡黄,嘴唇稍干;不管怎么看,怎么去理解,都还是觉得他一定是位病人。至少是非常地虚弱。这样瘦弱的男子,安静地靠在她的肩上睡着了,面目安详地细细呼吸。搭配他这副病脸,仿佛只有睡相最为适配。而少女却从未动过。倘若男子盖在身上的暖色毛毯耸下一块,少女才会小心翼翼地又把它盖好,尽量不弄醒男子;如果是遮住下半边脸的棕色围巾塌下,她也还会这样。尽管会稍微摆脱肩膀变成枕头的情况,但是男子总是会往她那边靠去。最终,也就一直是这样了。

        但是少女却没有如何在乎男子的样子。我想,他们至少不是夫妻。要说为什么的话,那也只是我的一种揣测而已,就是说我觉得少女要更加卑微。还是说,夫妻之间的确是存在着卑微的一方的呢?可是,既然不是夫妻的话,年轻的少女又为什么在深夜陪着这个男人,帮他盖毛毯,甚至为他献上肩枕呢?仿佛是女仆一样,或许就是某户人家的女仆吧。少女始终看着窗外的脸让我无论如何都想默然。除了月光以外,也没有别的明亮的光了,我隐在阴影里偷偷看她的这件事,她永远不会知道。所以在应当人人安眠的夜晚,在黑暗中,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时候,那卑微卑微的她,终于可以舒展久没活动的身躯。然而,却是这副样子吗?这副平静,仿佛在冷静地思索过去,思索未来人生的样子。脸上没有可以辨认出的情感,仿佛除了彻骨的冷静,也就只有彻骨的清醒。少女,她要比我至今所见过的任何人,比至今任何一个我,都还要清醒。

        可是,突然想起在信号所的时候,灯光明亮的时候,男子蜡黄的手按在少女的手上。我于是提醒着自己,我是离她很远很远的人,只是连一面之缘也不算的人。

        不过这也已经是一个小时前的事了。我拭干净了窗户。其实就连这样的想法,其实也已经离我很远很远。

        一个小时过去,当全身心都习惯列车的微颤后,心绪与思考都变得麻木后,列车会途经一波大湖的事,我居然忘了。虽然在启程前就有好好了解,明明在启程前就有很多兴趣,但,直到她脸上扫过一面波动的湖光时,我才突然想起。列车上,天花板,此刻有一排光栅接二连三,顿时耳边哐当哐当的声音更加显耳。

        我突然就很想变换坐姿。原本我是靠着座椅,手肘支框的样子的;这时,我前倾枕着双手,别过斜对面的少女,把一半的脸埋在尺侧里,一半的脸注视着窗外山间的一片大湖。实在是莫名地有些想哭。

        雪,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隐藏在黑色里,直到湖光照耀到它们的时候,我才能通过白色的反光看清它们。山间落满蓬松的白雪,群山的树,枝尖倒挂锥形的树挂,在云霁月开的银光里,使我在移动的列车中时而看见宝贵的闪光。然而缓缓且茫茫的雪虽安然落下,最终却在湖中再也不能再见,这副雪景,比我在任何地点看到的雪落都还要让我更感到徒劳的哀伤。无法积出雪堆。我虽眼神呆滞地看着它们想,因此感到了失落,但是波动的湖面,还有众雪泛起的涟漪,在朗朗月光的光下,仿佛眼眶里满溢的泪水,闪烁着令人不满且叹息的泪光。正是这片泪光使我莫名感到了哭泣,同时背部一麻,鼻头一酸,我居然真的湿了眼眶。惊诧。我还以为,我自好几年前,应该是我的高中时光,就再也哭不出了;我还以为,我在众人的场域里,是无法哭出的。这一切仿佛魔法一般地实现了,一切仿佛不真的幻梦。

        那湖光,在我朦胧的眼里,显得模糊朦胧,总是让我在日后长久的岁月中不禁猜想,在湖底,是否有着我渴望的闪光。

        然而开阔的湖面,一轮明月当空在上,我注视虚无,其实花了最多的时间去回忆少女的面容。轻轻陷入座椅的少女,头轻轻的别过且靠在搭脑上,轻轻地,倾向窗边。头发整齐捆绑成卷成团,身着褪色的粉色无色地,发际线清楚地分开了头发与肌肤的区域,刘海十分柔顺。干净的脖颈与她清洁的面容,在车厢的安静里,在漆黑的雪夜中,居然染上了日暮时的青黑。我确真不清晰她的面容了。尽管在上车的时候,在信号所的时候,我在明亮的白色灯光下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脸,但现在模糊地只记得非常美丽,甚至带着点稚气。结果,在现在灯早就熄灭的车厢里,只有微暗的指示灯在暗中,我只好注视着她想再度想起,得到的却只是持续的扑朔迷离。

        或许,她这时将手交叉盖在腿上吧?或许,她的耳边有那个男子的呼吸吧?不管怎么说,猜想终究只是猜想。就算我填充再多的细节,也不能使我更靠近她的真实一点。幸而,就在这场躲着大家的旅途里,她的脸突然满是清澈的湖光。

        我看清楚了她的美丽,还有粉色且褪色的无色地,于是自我尴尬地别过了头。列车划过铁轨的声音在尽力使我安心。之后我把脸埋在臂枕里,脑里全是她的容貌,还有倒映在玻璃上的她的脸。虽面红心跳,而比起她清秀的脸啊,我好像,更加喜欢玻璃窗上的倒影。在她那或许愁思或许无感的透明的脸上,既有波光粼粼的银光在上流过,也有漫天白雪点点飘落,使人分不清究竟是把风景看成了少女,还是把少女想象在了风景里。就好像是以她的脸为底纹的淡色图像,雪夜的一切都在脸形的轮廓里稍纵即逝。镜中的她总觉得有股不实感,好像可以在一闭目的时间完全透明。胸腔里,随即溶解着某种酸性的固体物质,很阻塞。

        唯有眼神在发光。我是说,在一连串不清醒的图像里,唯有眼神里的光是如此的真实。但没法抓住。不过还是真实得令我喜悦,因为,我喜欢幸福的眼神。可是现在实在太过夜晚,我们的脸上终于显现出疲劳。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等到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车厢里喧闹着叫醒别人的声音,还有拿行李的声音,还有广播的声音。原来最终站的信号所到了。闭上苦涩的双眼我伸了个懒腰,看来在静谧的夜里,我还是抵抗不了地睡了。准备起身去拿行李,却看见带着些许稚气的少女在摇醒她照顾的主人。我突然想起她的声音了。

        “醒醒?”

        随后男子站了起来,牵着她的手,下车了。我拿着行李也下了车,面对茫然的人海,想往出口涌出,想和大家一起,慢慢走出车站。但我目送少女离开,直到她消失在我的视界,我最终还是孤立在人潮涌动的车站里,没有迈步。我在想,人为什么会这么多呢?不知道他们都要去哪,我也不知道了我到底应该去哪。话说回来,我又是为什么来到异地他乡呢?我手里准备好的行李和我说,我是来旅游的,可是,我现在却搞不清楚我为什么要来旅游,这里又是哪里了。这个地方明明只有异地对新人的恐吓,我对这陌生领域也只有心底的心悸。只是茫茫然孤立面对广阔的夜空而已,只是被真实与清楚刺痛肌肤而已。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坐上了这趟无谓的列车呢?——不知道啊。

        算了。去买回去的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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