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归
第一章:诡异的葬礼
这是一场很盛大的葬礼,盛大到像举行一场大型的庆功宴,所有亲戚朋友,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来了,我是其间的一员。
这明明是葬礼,却没有一个人哭泣,众人连一丝悲伤都没有,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无所谓,嘴里是家长里短的闲聊,间或传出阵阵欢笑,我是其间的一员。
我脸上附和着众人欢笑,心里却总觉得是哪里不对,举目扫视着这隆重的场景,满地的青松针,丰盛的宴席……
我的心里起了一丝慌张,双眸却又淡漠的四下张望,我看见地上洒着很多怪异而又干瘪的假花,有如一条星河向前延伸出去,直至院子中间搭好的一个祈福台。台子用新艳的红绸布铺着,单簿又皱巴巴的华而不实,我心想:倒不如铺上一块简单便宜的红地毯更实际些。
我的眼睛再往上移去,有一张很大的供桌,奇怪的是上面居然铺着一块浅米色的棉布,像是从某条廉价的裙子上扯下来,又神奇般变得跟这大大的供桌大小合宜,供桌上各种供品丰盛得琳琅满目,红彤彤的大苹果、胀裂了口而露出一肚子果实的大石榴、橙子的厚皮上大得明显的毛孔都透着亮光、还有那绿油油的叫做阳光玫瑰的大葡萄,有如一身长满了放大镜一样的眼珠,旁边那些金黄黄的香蕉,像一个个胖得变了形的剥皮牛娃,红枣、花生、核桃……全部都是上等货色,仿佛全部透出诱人的香气。
祈福桌的最中间,赫然立着一个橡木的相框,但那照片里的人居然是活的,他的身躯包裹在一件肥大的黑色风衣里,圆圆的脸庞上透出红润光泽,他的神态很平静地对着我,却又掩藏着复杂的微笑,目光里透出百般的审视与挑剔。
我被他看得紧张起来,心脏被揉得又皱又紧,缩结成了一个小小的皱团,从里面滴出一串又一串的红色泪珠,砸落在脚下的青松针上,再从松针的缝隙中,滑落到下面的水泥地板上,立即清晰地印湿了地板,很快积起一滩的殷红色。
这场景不对,这欢笑不对,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对!我心里很清楚,这不是祈祷会,更不是庆功宴。
你听,整个宴席现场的上空,正飘荡着这古老村落里办丧事专用的不知何名的哀乐,把空气都染上了浓重的悲伤,这是一场葬礼,这明明就是一场葬礼。
我快步穿过一排排摆满大小碗盘的桌子,走进那间安置死者的正屋,映入眼帘的是放在地上一排排从地涌金莲上切下来的十多厘米长的肉桩,上面插满了无数枝香,有黄色的、有金色的、有红色的,但都是燃了或长或短,中途熄灭了的,周围一排排的蜡烛也是或长或短熄灭了的。没有一枝香烛是燃着的,那这满屋的烟雾缭绕又是怎么回事?
我的眼睛在往里移,看向由两张八仙木桌拼在一起的台案上,那上面正躺着死者,脸色黑黄但却没有正常死者的寡白,那是我的父亲。
我突然明白,这是父亲的葬礼,同时脑子里豁然有了记忆:父亲的心脏停止跳动已经有三天了,怎么抢救都没有用,医生给出的诊断是:身体虽然弱了些,但也没有致命的重病,只是患者想死了。当一个人,生的欲望全部消亡,死亡的决心足够大的时候,身体的心脏也会随之死亡,这样的病例不多见,但自古一直存在。
医生预判了父亲脑死亡的时间是明天中午,家里人找阴阳先生做了占卦,说明天正是下葬的最好黄道吉时,有利于亲人子孙的福泽。
也就是说,他下葬之时才是他真正的死亡之时!现在,他实际便没有完全死去,他的大脑还在活着,他的脑海里还会有念想吗?如果有念想,那他想念的人中都有些谁呢?我猜测着,却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有给父亲敬过香。
我记起之前二叔去世时,我曾多次匍匐在香案前,虔诚的敬香、烧纸钱、叩拜、嗑头,一遍又一遍默念着送祝。又亲自把他送到墓园里,为他的骨灰盒上洒上了尘土,最后长跪在墓碑前嗑头送别。而眼前的是我父亲,我居然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我恨我是一个十足的不孝女。
我在香案前拿过打火机,没有去拿香案上一捆捆的新香,而是跪在那些燃了一半的残香残烛面前,一枝接着一枝的去点燃它们,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我匍匐在那些重新燃烧起来的残香残烛面前,深深地叩拜,心里默念着父亲的养育之恩,深深谴责着自己的愚钝和不孝。
我拖着麻木的双脚走出灵堂,两眼空洞地看向眼前的众人和那些热闹的酒席,一排又一排,我一排排地看过去。我看见了父亲,他正坐在一大桌子的亲戚身边,有滋有味地吃着属于他自己葬礼的宴席!
我的父亲复活了,我满心欢喜却又没有一丝诧异,周围的亲戚也没有一丝诧异。但令人诧异的是,整个葬礼的程序还在有条理地进行着,我听到耳边主事者们正在商议,什么时辰换寿衣,什么时辰诵经,有几人敲刹钵……
我慌忙跑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我的父亲复活了,葬礼程序应该马上停止,但好像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看不见我的存在,没有一个人理我。
我穿过一群又一群的人堆,我听到有人说,算命先生早就算过,她的出生时辰不好,命里难遇好男人,与夫刑克家散子离。又有人说,算命先生已经占卦过了,她那离散的大儿子虽然少年悲苦可怜,但马上会否极泰来,以后会有好的婚姻家庭,幸福美满到老。她死去的小儿子也早已投胎转世,成为一户幸福安康中层人家的孩子,有父母姐姐全家上下的疼爱,身体康健活泼可爱。
听着众人扎堆的闲聊,我清晰地知道,他们口中说的是我,是我的儿子,是我的事情,我觉得有点奇怪又不觉得有多奇怪。
我穿过一堆又堆的人群,在开着各色鲜花,漫延着浓重雾气的小花园里,我找到了我的母亲。她看着我疲惫而又虚弱的身体,蹲在我的面前,把我扯到她的背上背了起来,一步一步从小径上踏过去,走向那透着晨光的花海深处。
看着身下母亲踌躇的脚步,半弓着的身躯,我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线的透明珠子,一串串地从脸宠滑落,染湿了我灰黑而又脏旧的衣裙后,还很有劲地砸在母亲的脊背上,滑湿了母亲的脖梗后,又无声地滴落到母亲脚下的小径里。
我控制不住呜呜地哭起来,泣不成声地对母亲说:“妈妈,这一世我不是一个好女儿,我混混沌沌而又竭尽全力,也没能成为你的骄傲,我给你们丢脸了,对不起,我的妈妈!来世,让我做你的母亲,你来做我的女儿,你这一生的苦楚,我用来生的宠爱来补偿给你。”
母亲也泣不成声,哽咽着说:“是妈妈不该带你来这不属于你的人间,遭了这一世的苦难,是妈妈没能把你生在一个好的时辰。你安心的去吧,以后有你哥哥姐姐们照顾我,我四世同堂儿孙绕膝,还有大好的福份没有享完呢。你不用担心,安心的去,就算是来世对调了个儿,我做女儿,由你们来当妈,你上面还有姐姐呢,哪里能轮到你这个小幺儿来做我的母亲,你只管安心的去,去属于你自己的世界里,去开始真正属于你自己的新生。”
这一刻,在母亲的背上,我突然明白,这其实是我的葬礼,这本来就是我的葬礼。
我扭过头回望,透过模糊的泪眼,我的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向那高高的祈祷台,它的周围已经满是迷雾,只有祈祷台上的供果依然如初,相框里那位白胖的中年男子依然透着复杂的微笑,眼里是审视挑剔与恋恋不舍。
远处传来柔美而又凄伤的音乐:若想念是凋谢的云,乘着风也飘向你,降落在你的耳畔低语……
我一串串的泪珠又变成了血红色,它们纷纷从我的脸庞滑落,染红了我洁白而又崭新的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