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柿子
| Chapter 20
我们上船后,忽下了小雨。雨濛濛的秦淮河,曲曲折折地通向远处,两侧是层层叠叠的风火墙。
砖墙,漏窗,石板路。乔木,水影,菖蒲花。
大概因为是下午,而且还是工作日,秦淮河上不那么热闹,街上只有几位店家懒洋洋地闲谈。我们坐的这个画舫船上只有我们两人和开船的人。本以为客人太少,师傅不会愿意开,没想到他很爽快地让我们上船了。唯有我们的船悠悠地在河心荡着,其余的都靠在岸边。
画舫船像一座小楼,分成两层。二层是一个看风景的平台。我们坐的一层部分,是一个三面窗的小茶室,摆着四张厢座。相左坐在我对面,偏头看窗户外面。
“唉,应该晚上来的。晚上有彩灯,更好看。”我说。
“晚上就没这么清静了。我们两个大闲人,趁别人都在上班上学的时候出来逛。”相左转过脸来。
“你看我好像很闲,我心里一刻也没放下期末大作业。”
她没有说话,又望向窗外,看着河对岸出神。我想起在无数吵闹的课间,她有时也会看着黑板出神。我低头摆弄自己的手。船一摇一晃,我的心也随之摇晃。
在这种放松之中,突然而然地感到期末大作业的压力,我有点焦躁地呼了口气。
“怎么叹气?”她问。
“浪时一时爽,期末火葬场。”
“噢,对了,你是什么专业的?”
我们于是聊了些学校的日常,看上去她很愿意听我讲Z大的各种活动,但很奇怪地是我们几乎没有感到共鸣的时候。
“学生节你记得吗,校长唱了首青藏高原,有人传到网上了。你有去网上听吗?”
“好像没有。”
“你没听过?我室友笑疯了,我给你找找。”
“这次是真室友啦?”她笑。
她说的自然是公众号的事。 “当然。”我起身坐到她那一边,给她一边的耳机,一起听校长唱歌。于是我们又笑了一遍这个古老的视频。相左笑起来却没我室友那么疯,斯斯文文的。学生节是Z大每年办得最热闹的节日,她不知道这个视频,看来是对集体活动没什么兴趣的人。我也是不喜参加活动的人,但对这种大活动至少还会有所参与。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她提议道:“出去看看?”
我们走到船尾,相左半蹲下,把手伸进水里:“呐,你说,这水是从天上来的吧。”
“你说雨?”
“西湖的水蒸发了之后,也会降到这里来。”
“是啊,咱们学校的湖水也一样。”
“蒸发又降水。不光江海河湖,人也一样。我想,一个人体内的水一定也曾在另外的人身体中呆过。不管有多遥远,只要在这世间,自然有这样一种联系。”她说。
看来她更喜欢一个人安静地思索吧。如一颗遥远的孤星,远离周遭热热闹闹的事物,但只要月光一照,就会发现它的光芒。她像是属于自然的孩子。
“听你说的,我觉得你看起来更亲切了。”
“怎么?”
“因为想到,你的一部分也曾经流经我。在我认识你之前,它们就从很远的地方,飞到云上,在漫长的时间里游荡,最后到达了我。”我怀着别样的心思,等她的回答。
她把手从水里拿出来,五指伸开轻摇,抖开一片水珠,然后站起来,“它们比我先认识你。”
雪色发夹反射着微微的光泽,而浅黄色的衣裙,让我想到古老画卷的颜色。画上是金陵城梅雨时节,桥头立着一位撑伞的姑娘。
她接着说,“能这样想,真的很好。只要活着,空气、水——这些生命的元素,都会将原本相距很远的人们联系起来。”
看来还是没在我的频道上。我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回应道:“是啊。”
“我有点困。”
“不上去平台看看?”
“你想看的话可以一个人看看吗?我可能有点晕船,不好意思。”
平台上空空的仿古围栏,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陷入沉思,一股焦虑平白地向我袭来。焦虑什么呢?是明天就要回去了,又要重新面对期末的压力?是表层的一部分。而藏在这表层之下的,汹涌着,蠢蠢欲动着的,是人际交往的恐惧。我害怕往前走了。她的眼神、谈吐,还有从内心散发出来的淡漠,都吸引着我。但她心里好像有更深的东西,那是我没有的。那种东西既让我想了解,却又有无形的力量把我推开。
我突然想,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脑子里全是她,没有别的,才会生出这种负面情绪。她像在画卷里一样缥缈没有重量,却成为我心里沉甸甸的石头。我知道如果将一件事看得太重,就很可能做不好。
可是看得轻的事情,又值得去做吗?真是悖论。
| Chapter 21
回去的那天,我突然收到小仙女的消息。
“阿龙,咖啡馆要关了。来尝尝我做的戚风吗?”
“下次吧。我下午的火车。”我约了和相左一起坐火车回去,我存着最后一天还能一起逛逛的私心。
“中午可以吗?以后没有机会了。咖啡馆不在了,你以后也不会常来南京。”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小仙女的懊丧。
“那好。”
桌子上是精致的餐盘,上面放着一个金色的蛋糕胚,刚出炉热乎乎的,戳一下会像果冻一样晃动。蛋糕冒出的水汽,使得小仙女的脸也看上去香喷喷的。
“戚风很甜,好吃。”我吃了一口说。
“我是不是简直太有天分了?大人小孩都流口水。”
“是的,可以开家蛋糕店了。”
“阿龙,”她认真地看我,“真这么想?”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你经常和我说瞎话逗我,没有哪句是真的。当我小学生啊?”
“那倒从来没有。”我说,“当你学前班的。”
“诶,说真的,我很想开一家咖啡馆。楼上是设计工作室,楼下有猫,有音乐,有蛋糕,有酸奶,有书,还有花。”她叉起一块蛋糕在自己的盘子里,然后将咖啡拉花小心地搅开,“所以啊,你说我有天分,我才高兴。”
午后的咖啡馆人不是很多。轻言轻语的人声,背景音乐是披头士的《Yesterday》,慵懒怀旧的调子。咖啡、蛋糕的香气四溢,有种冬天的晚上,全家围炉烤火吃东西的氛围。
“但你这种人很有可能是瞎说的,所以我很可能是白高兴。”她拿搅拌勺尝了一抿牛奶拉花。
“很好啊,听起来。就是,这咖啡馆什么都有,除了咖啡。”我又吃了一块戚风,这个味道做得深得我心。
“咖啡是天天有的,其他的看经费,不定期供应。”她笑说,“跟你写公众号一样,时写时不写。全看心情。”
“哼,别讽刺我,我那不花钱也不赚钱,你这可不一样。”
“是不一样。我不供应,花啊、音乐啊、蛋糕啊,这些别处也有。但你不更新,别处可看不到下文了。你对不起读者。”
搅拌勺碰着杯壁,发出令人愉快的声音。和小仙女在一块儿,就像是可以一直打趣下去,全然忘记期末考试那样的轻松。
“一万个对不起,请原谅。我跪下。”我用手指比成两条腿在桌上慷慨一跪。
她笑:“扯远了。我想的是,如果咖啡店亏了,我还能靠做设计回本。如果设计接不到活,可以反过来靠咖啡店。是不是天才主意?”
“那要是两个都亏本怎么办?”我看见她嘟着嘴不满的样子,也笑了,“哈哈,别生气,是有可能的吧,两个都不景气的时候。”
“嗯……找你借钱。”
“借你一百块,不用还。”我说,“够你这个学前班小朋友买一千块糖了。”
“切。你以为我会不稀罕!我现在就借。你说不用还的。”她摊开手伸直找我要。手很小,真像是在要糖吃。
“等你开了咖啡馆再说。”
“唉,你想啊,做做设计,听听音乐,楼下是我喜欢的酸奶、咖啡、蛋糕。可以和甲方在楼下边撸猫边聊设计。下面和客人聊累了也可以上楼在沙发上歇一会儿。就这样安稳地度过一生。多好啊。我说真的,你觉得呢?”
“什么?”我问。
“我说这个理想。我打算毕业直接创业。家人希望我保守一点,先去单位工作十几年,这样的梦想等老了,全都稳定下来再去实现也不迟。”听上去她是认真的。
“是这么回事,你得先有资本。”
“可我觉得一旦我真的去单位工作了,就会一直待在设计单位的体系里。有些事,现在不做,那么以后老了也不会做。”
“我不太明白你说的。”
“比方说,讲个故事吧。一个人想买跑车,为此他拼命工作,为了事业没时间陪家人。后来有一天有人问他为什么想买跑车,他说想带家人自驾游。那个人反问:‘租一辆车不就好了,最关键的是驾照而不是车吧’”
她看着我默默把蛋糕吃得一粒不剩,很满意地给我比了个大拇指,然后接着说,“这个人恍然大悟,说:‘哦其实我只是想一家人玩的开心,最关键的是时间。但其实我一开始就有时间。’于是他在某个周六日推掉了工作,带着家人出去徒步旅行了。
“嗝,喝好饱。”
“啊?”
“你的恍然大悟体鸡汤。”
“你别笑。我的意思是,我想开咖啡馆,这个愿望毕业就可以实现,何必曲线救国呢?真等我先去工作了,很容易迷失了自己的初衷。所以我现在边上大学边在咖啡馆打工,一方面能积累些经验,一方面积累资本。”
“其实我觉得你不用担心会迷失。那个想买跑车的人,经历了恍然大悟。但你现在就很清醒,那只要目标清楚,你去工作几年磨练下专业能力,我相信你还是会一直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可我怕工作几年后,磨平了心志,不想开咖啡馆了。”
“真到了那一步,不想开了,说明在你心里已经不重要了。到时候也会有其他重要的生活动力呀。”我安慰道。“而且,如果将一件事看得太重,说不定还会做不好呢。”
“也对。只是怎么才能放下呢?我想,如果工作几年以后,我最后终究还是没有开成咖啡馆,想起儿时的愿望,无论如何也会有遗憾的吧。”她露出一种老来发现真正想做的事没有做成的遗憾的神情,“而且要是能看得轻的话,又何必去做呢?”
小仙女说出了我心中的悖论。我们沉默了。
她可能是觉得今天不适合这种话题,转而问道,“你给我的咖啡馆取个名字怎么样?”
我想了想,“就叫‘琉璃塔’,好吗?你梦里小院的琉璃塔。”那是她曾经在缆车上对我讲的梦:
早上醒来,窗外有座巨大的琉璃塔,通体金灿灿的光,照进卧室。那座塔金灿灿的,就算残破也仍旧漂亮着。——这样的一座塔。
“不错,这个名字很不一样,有格调。”她说。
“这儿为什么不开了?”我问。
“老板娘要离开了,我也不知道原因。也许在另一个城市会重新开店,也许以后就做别的了。”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手表指针指到一点半。
“时间到了,我可能要走了。”我见她恋恋不舍的样子,安慰道,“我们还会见的,等你开了咖啡馆,我去捧场。”
“说好了啊。不许变了。我今天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好好好,一定。”我站起身,简单地整理随身的包裹。
“阿龙,你等一下。”
我俯视着小仙女,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穿得很漂亮,眼睫很翘,似乎还化了淡淡的妆。一身湖蓝色的上衣衬得她水灵灵的。
咖啡店的音乐正唱到《Pretend》,看来老板很喜欢村上春树,歌词是:
Pretend you're happy when you're blue,
It isn't very hard to do.
这等的“一下”有点儿长。她定定地看着我,终于开口道:
“我叫程月——‘路程’的‘程’,‘月亮’的‘月’——记住了?”
我点点头。
“好像等不到你问我名字的那一天啦。”她调皮地笑了。
(快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