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我说,你大姑奶奶刚去世了,在唐山,需要我们回去一趟。
我从未见过这位死者,她也一样——她和我的爷爷是同辈。爷爷在他们兄弟八人中排行老大,她是爷爷的妹妹。死于年老,以及常年抽烟造成的肺癌。
进了村子里之后,下车就看到一个棚子。里面坐了十几桌人,在吃饭。不管是红事还是白事,把所有人请来吃一顿宴席总是免不了的。
旁边院里停着棺材,是空的。有几个披麻戴孝的人从大门出来。他们是我不认识的一些叔叔伯伯等,对父亲说,先进屋吧。
死者就躺在一进屋门的床上。父亲和我进屋之后,有人对着床跪下了,说,妈,你大侄子来看你了。
床上躺着的人身材并不高,大概只有一米五左右。夏天,虽然下雨,但气温也不低。可是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脸也遮住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已经死去的人,虽然满屋子披麻戴孝的儿孙,但没有感到半点死亡的气息。
中午之前,要把人送到殡仪馆火葬。
里屋也坐了人,有一些应该是专门请来主持白事的。炕上坐着两个女人,在扯白布,用针简单缝一缝就是孝服,按照男女、血缘亲疏、已婚未婚,有不同的式样。头上戴的有帽子,也有头带,一大块长方形白布对折,在折痕中间挖一个洞出来,是套在身上的,最后还要在腰间系一条白布。
灵车是一辆白色面包车,没有牌照,其他来参加葬礼的亲戚们,也都在自家车的后视镜上系一条白布。
我坐在里屋,看着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亲戚,哭得双眼红肿。
到了既定的时间,所有的男丁将死者连同身下的被单褥子,一并从床上抬起来,抬上灵车。
旁边有人提醒:出门之前,谁都不许哭。
一出屋门,到了院子里,哭声四下响起来。我跟着他们走出去,身边一个男人,也许是我的叔叔们之一,哭得很响,那声音甚至有点假。
殡仪馆离村子很远,一队车开过去,最前面的灵车里,有人不时向窗外抛洒纸钱。
来火葬的,不止我们一家人。
我们是第二拨,前面有一家,后面有一家。到达殡仪馆时,前面的那一家才刚刚准备把死者推进去。我们一群人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然后一起进入一个大厅。
是做告别仪式的地方,所有的亲戚都围在死者身边。死者脸上的遮盖被除去了,从我站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穿着寿鞋的脚,以及勉强能看到她的脸——像常年生活在村里的人一样,她皮肤很黑,脸上有深深的皱纹。
爷爷最小的妹妹也在场,她抓着床边号啕大哭,姐呀,我就你这么一个亲姐。旁边有人挥挥手,示意她身边的两个人把她架出去。
有工作人员来,问:等一下火化,这些床单和被子都还要吗?他的声音有点不耐烦。
不要了,不要了,有人说。
又有人说,等一下,最上面那个被单还是要的。
那就快拿走。确定其他的都不要了是吗?工作人员说。
盖在死者身上的最上面的被单,是缎面的,绣着一个大大的“奠”字。有人很快把它揭走了,抱在怀里。
从大厅出来,去固定的地方烧纸,等待领取骨灰。烧纸的地方,白瓷砖上被人用黑色水笔写满了“XXX一路走好”的字样。很像是景点里的到此一游。
来火化的三家人,都站在骨灰领取处的门外面等。烟囱里冒出黑烟,门外有三个很大的长方形铁盘,用来盛放骨灰。
从小到大看过的故事和传记里,都是“把骨灰洒入大海”,所以我一直以为,骨灰是粉末状的。
然而第一拨人去领取骨灰的时候,我发现,骨灰是块状的。实际上,它们就是一块一块大大小小的白骨。
骨灰盛出来,一群人围上去,捡出里面的炉渣和灰烬,扔在一边。然后把剩下的大块白骨倒在一块干净的布上,包好,抱在怀里离开。
二姑站在我旁边,她说,你看,那么大一个人,烧完之后,就剩下这么一点。
她的骨灰出来之后,男人们都去帮忙捡里面的炉渣,女人们则都围在外面看。
灵车在去殡仪馆的路上开得很快,回村的路上也是。限速40的路段,开到80迈。顶着暴雨。
回到村里,骨灰入棺,几支唢呐刺耳的声音一起响起来,有人提着一盏小灯招呼大家走,所有的孝子孝女,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这是“送灵”。
要走到村口,在那里用三块砖搭一个小门,烧纸,对着它磕头。他们说那扇小门通往阴间。
一群人走在村里,路两边都是人家,有人出了门,站在门口看。多半是妇女和孩子。
棺材会在第二天埋入后山。
父亲后来和我说起,他说告别仪式那个环节没组织好。本来应该有人带领着,绕场一周,然后对着死者三鞠躬,可是那些叔叔们好像都没意识到这点。
他又说,你那个二叔,最能装了。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不知道回来看看,人死了,哭得比谁都响。刚到殡仪馆的时候,他看见前面那家的死者,扑通一声跪下就哭。后来还是你二姑夫走过去和他说,这不是咱们家的,咱们家的还没推进去呢。
马可·奥勒留在他的《沉思录》里经常谈到生死。
“芸芸众生犹如风扫落叶,到了春季便又发芽。抬你入墓的那个人,不久将又有人为他唱起丧歌。”
严肃的、滑稽的、荒诞的仪式,都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
人活着,是无数匆匆忙忙的小蚂蚁中的一只,人死去,成为无数纷纷扬扬的灰烬中的一捧。
就这么简单,也就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