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南极,宋春海和宋云峰的除夕虽然因为“电缆大盗”的出现而略微扫兴,可是比起同村的另外两个人——宋南极的哥哥宋云辉以及宋春海的叔叔宋富达来说,那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此时,这俩人正像《人在囧途》里边的徐峥和王宝强一样,坐在一个荒无人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里烤着篝火,喝着烧酒,啃着大饼,穿着几个月没洗过的衣服,看着别人在数公里之外燃放的烟火,只是气氛没有电影里边那两个人那么欢乐。
过年了,每个人都渴望回家。春节,这个中国人最看重的节日,无数人期盼着能够回家跟家人团圆,抛开烦扰,分享喜悦,可为什么这俩人此时此刻却沦落至此呢?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话说2002年春节刚过,心血来潮的宋富达纠结了本村以及邻村的二十来个人干起了建筑队,也就是当起了包工头。凭借多年以来积攒下来的“江湖”人脉,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据说待遇十分优厚的项目。而宋富达这帮新人当中就有宋云辉。
宋云辉其实没有干过什么建筑队,但是农村的孩子一些搬砖和泥,砌墙垒砖之类的糙活还是上手很快的。正月里喝酒的时候宋富达听宋云辉说市里边卖鱼的营生不好干,加上宋三民的推荐,这就将他纳入麾下,准备一起去发一次财。
起初其实宋富达是不想答应的,因为这是自己第一次当包工头,很多事情也不懂,而且这次要去的地方是内蒙,人生地不熟,怕照顾不好宋云辉。可耐不住宋三民的好说歹说(宋三民知道儿子一旦回归本市,那基本上新的一年就又要荒废了),这才答应下来。
当时搞建筑的一个基本架构是这样的:负责买地皮的地产开发商,然后交给第三方设计公司。设计公司设计完了之后交给施工单位进行施工。施工单位接下项目之后就会将部分业务外包,而承接这些外包业务的就基本上是各类包工头了。之所以是各类,是因为包工头也是分级别的,比如一个工程下来可能姓王的是第一层包工头,也是吃钱最多的;老张是二级,老刘是三级,而老宋可能就是最底层的那个四级包工头。而这类包工头的建筑队了,一般就是靠着各种关系集结起来的几十号人,经验可能会有,但是施工资质几乎都是不具备的。
有关系的人当包工头拉工程其实不是很难,关键是工程做完之后能不能保证拿到钱,这一点很重要。要知道刚刚提到的建筑行业的这种层层外包关系导致老宋他们很可能连最后要真的找谁要钱都不知道了。而另外一点,大部分农民对于“劳动合同”这四个字是没有多少意识的,即使最后诉诸法律手段,能拿回应得工资的机会都十分渺茫。
值得庆幸的是之前的一些包工头们都能十分顺利的拿到钱,拖欠工资或者卷款潜逃的事情基本没发生过。
话说当时帮宋富达联系联系工程的那个人是其曾经在市里边关系不错的一个朋友,现在搞建筑自己当起了小老板,就靠着关系给宋富达介绍了第一单活儿。至于自己属于哪一级的包工头宋富达当时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要管一个姓刘的要钱,刘再旺。
宋富达对于大腹便便的刘再旺第一印象并不好,觉着这个人势利眼,吹牛不上税。要不是那个朋友劝他看在钱的份上别太计较,他可能连那顿饭都吃不完就要抬脚走人了。
过完十五十六,正月十七之后,宋富达带着自己这帮人就坐上了西下的火车。
望着天际闪闪发光的星星,远处时不时腾空而去的绚丽烟花,宋云辉滋溜喝下一口辣入心肝的二锅头说:“长这么大,这可是头一回在外头过年昂。”
宋富达仰脖子灌进一大口酒,抓了两颗花生米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皱着眉头说:“云辉,这回是我对不住你,没想到碰见了这么个不是东西的玩意儿。不过你放心,你那点工资算在我这儿,什么时候等我挣了钱先给了你。”
“叔,你说这就见外了。你这不是和我一样都吃了亏吗,别放在心上。至于工资,咱们就当是喂了狗了。再说了,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咱们碰见这种事记着多张点心眼儿呗。”宋云辉说。
宋富达捡了点干草放在地上,俩人一起围着火堆盘腿坐了下来。
火光映着两张脸,一张年轻而冷峻,一张粗糙而坚毅。
“这事你听我的就对了。”宋富达说,“我可不能叫别人打我的脸。干建筑队这事是我叫你来的,这累死累活不说,到头来钱一毛钱也没拿着,你叫村里头人们怎么说我啊?你要是还叫我一声叔,那咱们就这么定了。”
“真不用,你别说了。”宋云辉固执地说。
“先不说这个了。”宋富贵岔开了话题,“云辉,你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22,咋了?”农村一般讲究虚岁,所以属狗的宋云辉这么回答。
宋富达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我正好大你一圈,我今年34了。咱们都是属狗的。”
“恩,呵呵。属狗的都念家。”
“念家?呵呵,可今年咱们这两条狗过年都回不去家。云辉,你知道不?我小学还没上完就不上学了,那时候穷,上不起。不上学了就开始在家帮衬着干活。牵牛耕地,出粪,割草,捉鱼,割麦子,掰玉蜀黍棒儿,看渠口,浇地,施化肥,庄活主子们吃过的苦我都吃过。这还不算,我记着我十五岁的时候,跟着我哥哥,你富贵叔叔上建筑队,搬砖,一天五块钱。第一天,俩手上磨了六个血泡。就这么着,我在建筑队干了两年。再后来就上市里头给人家发鱼。你卖过鱼你知道发鱼那档子事,起里比鸡早,睡里比狗晚,可比在建筑队挣得多。那个时候年轻,有了俩钱就开始瞎胡闹,跟着比咱们大点的乌拉油们开始吸烟打架喝酒。什么事家里不叫你干,你非得干给他们看看。那个时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唯我独尊,目空一切。哈哈,我这俩成语没用错吧?说实话,那个时候你叔叔我钱没少挣,可是真到了年底一算,能落个几百块钱就已经很不错了。有时候挣的那点钱还不够还人家小卖部里记的那些帐呢。”
“那个时候,十七八,二十多,那么几年吧。我是真威风过,市里头大小乌拉油谁见了不认得咱啊?谁敢不给咱面儿啊?可是你知道不?我就是不敢回家,真的。尤其是一回去看家我爹我娘,我爷爷我奶奶他们。为啥啊?没脸!在外头脸再大那也是假的,回去面对生你养你的这些个亲人们你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脸面。”
“我记着有一回是92还是93年,也是小年下(除夕),我刚从市里头回来,家还没回就跑到书文家喝酒,和俺们一起的喝的还有个邻村来的,想不起叫啥了。喝着喝着也不知道为啥越看那小子越不顺眼,提溜起板凳就把人家给砸到地上了。第二天大年初一,人家一家子领着头上绷带缠了好几圈的那小子堵着俺家大门口骂。”
“你知道不?那是我头一回,头一回看见我爹哭了。为了给一个我敲了两板凳的小乌拉油一家子赔礼道歉,我爹当着那么多人里面扇我,扇脸,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叫我给人家说句软话。我就跪在地上,一句话不说,就这么叫他打。最后你猜怎么着了?”
“我爹给我跪下了,知道不?老子给儿子跪下啦,在那儿哭,大年初一,当着那么多父老乡亲的面儿。”
“就TM这样,当时我也没服软。你知道我后来干啥了吗?”
“我直接从地上蹦起来,上去两脚把过来堵着俺家门口的那一家子跺趴下了。接着卸下俺家门口那个铡刀片子非得上去把他们一家子给劈了。”
“要不是我哥哥还有你爹他们当时拦着我,我想这会儿我早就挨了枪子,上阎王殿报道去了。”
“云辉,你说说我那个时候是不是不是东西?是不是个二百五。我爹都那样蓝,都啼哭着给我跪下了,我还想着怎么去收拾别人。这会儿想想我都想一头子碰死算JB了。”
“卧槽,算了。大过年的这是说啥呢。”宋富贵眨了眨眼睛,又喝下一口酒,“实际上我是想说,咱们这么多年在家过年,可真心没怎么好好着珍惜过。云辉,你刚才说咱们都是属狗的,属狗的咱们都恋家,到底是不是这样呢?我觉着是又不是,为啥这么说呢?就在咱们能在家的时候不在家,不在家的时候常想家,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吧?”
“对,是这样。”
“你说你是头一回在外头过年,说实话,我也是,长这么头一回在外头过年。仔细想着在家里过年过了三十几年了,从来也没觉着那个守着炉子和家里人们一起烤火,嗑瓜子,吃长长果(花生),喝酒放鞭炮的时候有多么幸福。嘿嘿,这会儿呢?你别说,真要是到了就剩下你自家一个人在外头,看着别人家阖家团圆,高高兴兴的时候,你才觉着这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是叫什么东西给一下子挖空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