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哎,好嘞!妈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坐车过去!”
放下电话,丁婶好一阵激动。
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做上奶奶了,人生至此,没有什么比新生命的延续更令人欣慰的了。
丁婶赶紧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隔壁的小叔子一家。
“二嫂,苦了这么多年,你终于熬出来了,二哥要是在世的话,这添孙子得让他多高兴啊。”
得知二哥家又添了一代人,小叔子也跟着激动起来。
“是啊,你二哥福薄,等不到见孙子。”
听小叔子提起过世的爱人,丁婶不禁有些伤感。
“就你话多,这大喜事的,提这茬干啥?”
一旁的弟媳埋怨着自家男人。
小叔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立在一旁“嘿嘿”地笑着。
“我这一时半会儿可能回不来,家里还得麻烦你们照看呢,这些年要不是有你们在身边,这日子也不知愁成啥样了。”
“二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就放心去吧,要是儿媳妇不为难你,就在城里过下去吧。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我们都看在眼里,你现在身体也不比从前了,也该歇着享享福了。家里有我们看着呢,那些鸡呀鸭呀等养壮了,你回来都带走吧,那几亩田地也甭惦记着了,荒着就荒着吧。”
“你看,咱村跟咱们差不多年纪的乡亲有好几个都去城里带孙子了。哎,咱啥时候也有这个福气啊。”
弟媳的话里不无羡慕,她也希望有一天能跟村里的那些同伴们一样,离开这黄土地,去城里带孙子。可惜儿子不争气,至今还没在城里安下家来。
但进城带孙子的愿望已经在她心里生了根。
(二)
从小叔子家出来后,丁婶挑了几只最肥的老母鸡,杀好洗净后用袋子装起来。还有她攒了好久的土鸡蛋、自己种的红豆、小米等等,也都一一分装好。这些都是给媳妇补身体的,早在几个月前,丁婶就开始准备了。
接着,开始收拾衣服,宝宝的小衣服小被子小褥子足足装了三大包。
丁婶忙活了一晚上,才收拾停当,大包小包摆了半个屋子。怕漏了啥,又细细检查一遍,该带的都带了,这才放下心来。
丁婶在思索着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对,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忘了。
想到这里,丁婶立即搬个小凳,在老伴的遗像前坐下。
“老丁啊,媳妇添了个大孙子,你做爷爷了,开心吗?你要是还在的话,今晚肯定又要喝醉。”
这样大的喜事丁婶怎能忘记告诉老伴呢?
“强子说,媳妇做月子,亲家母一人忙不过来。让我去帮忙照看孙子。你知道,这带孙子可是我多年的心愿啊,我一定会把咱大孙子带得好好的。你可别不信,我不就把强子带得挺好,还给你老丁家培养了第一个大学生呢。”
“这些年,咱孤儿寡母的吃了多少苦你是没看见,好在咱娃争气,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又娶了个城里媳妇。那媳妇可俊着呢,跟电视上的明星一样好看,到咱家来过一次,就是有点娇气,不过,城里女娃嘛,哪能跟咱乡下的糙娃子比。”
“你不知道,村里人得知我要去城里带孙子,都羡慕得很呢。就跟我当初看张婶和李嫂进城一样眼馋,没想到我也等来了这一天。我是沾了儿子的光啊,这辈子还能赶上做回城里人。”
……
(三)
当丁婶倒几趟汽车到达儿子所在的城市时,已经是夜幕降临。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斑斓的光影,转得丁婶头晕,一时打不开方向。
儿子开车来接她的,看她拖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儿子皱了皱眉:“妈,你带这么多东西干啥?城里啥都有,随时都可以买。”
“这城里啥都要花钱买,还没自家产的好。”
儿子无奈地将东西搬进后备箱,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的。
丁婶迫不及待想见孙子,儿子说:“明天去吧,医院有娟儿妈在守着。”
丁婶只得作罢。
第二天一早,丁婶跟着儿子来到了医院,在病房门口,丁婶遇到了亲家母。
她热情地冲着亲家母打招呼,亲家母或是太疲惫,也似乎是没听见,只瞟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
亲家母跟她年纪相仿,但看起来比她年轻不止二十岁。紫色长袖连衣裙,黑色高跟鞋,衬得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怎么看都不像是已经做奶奶的人。
城里人就是会保养,丁婶心想,站在衣着时尚的亲家母面前,丁婶不由暗自打量了一下自己:淡蓝色上衣洗得有些发白,藏青色长裤,黑色布鞋。她明显感觉到了自己与亲家母的差距。
受到冷落的丁婶,赶紧转回病房看孙子和媳妇。
躺在病床上的媳妇,看到婆婆进来,淡淡地说了两字“来啦”,算是打招呼。
“嗯,来啦!”
招呼过媳妇后,丁婶快步走到小床前看孙子,小宝宝肉乎乎、粉粉嫩嫩的,丁婶别提有多欢喜了。伸手就想抱起来,却不料被跟进来的亲家母抢先一步。
“强子妈,你这刚从外面进来,也没洗手消毒,这样容易将病菌传染给宝宝的。”
丁婶有些尴尬。
尴尬中的丁婶将带来的包打开,献宝似地将宝宝小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媳妇扫了一眼衣服,还是那淡淡的语气:“宝宝的衣服我妈都买好了,又柔软又好看,这些衣服你还是收起来吧。”
“是啊,亲家母,现在都不兴做衣服了,样式不好看不说,质量也不过关。”
亲家母立即附和道。
丁婶举在半空中的手突然就顿住了。
她一声不吭,默默收拾好小衣服,重又装回袋,她不明白这些衣服咋就不好了呢。这些小衣服都是她在街上扯的最好的棉布,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为了做这些小衣服,熬了好多个夜,视力也跟着下降了很多。小被子也是用自己种的棉花做的,丁婶觉得比外面卖的那些蚕丝被、鹅绒被不知道要暖和多少倍。
怕儿媳妇嫌不卫生,做好后又过水了两遍,放大太阳底下晾晒了好几天才装起来的,怎么就不好了呢?
除了这些衣服媳妇不接受,丁婶带来的那些土产品,媳妇也不爱吃,嫌老母鸡太油腻,土鸡蛋胆固醇高。丁婶看到亲家母把炖好的老母鸡整只倒进垃圾桶,心疼得直滴血。
“造孽啊!”丁婶在心里哀叹着,她在家一年都舍不得杀只鸡炖汤喝。
(四)
如果说这些丁婶都能理解,那么媳妇不让她带孩子则是令她最难受的。
媳妇没有明说,只是让儿子传话给她:不让她抱娃,也不要她给娃洗澡。丁婶再迟钝也明白,媳妇是嫌她手糙,嫌她不讲卫生。
孩子碰不得,饭也不让她烧,媳妇跟儿子嘀咕说吃不惯她烧的饭,只让她买菜干些擦地抹灰的活儿,丁婶觉得自己实在太无用了。
心里憋屈得慌,她想找人聊聊天,可家家门都关得紧紧的,对门邻居长啥样她都没看清过。
她想出去转转,又不知道去哪里,城里人多车多,她连方向都辨不清。
想跟儿子说说话,就像母子相依为命时一样,那时,儿子每天放学回家都会跟她讲学校里发生的各种事情,而她总嫌儿子话多。
可如今,儿子工作忙,经常出差,回家还要带孩子陪媳妇,根本没空坐下来听她唠叨。
看儿子那么忙,她也不忍心去烦扰儿子,憋着吧。
丁婶越来越沉默,整日里也说不上几句话,实际上也没人跟她说话,媳妇不愿跟她说话,亲家母带孙子也很少理她,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多余的人。
没事情做的时候,她就坐在卧室的窗前,盯着窗外发呆。
偶尔跟弟媳打电话聊聊天,弟媳的语气除了羡慕还是羡慕:“二嫂,在城里待着多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哪像我们这些命苦的人,一辈子都要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丁婶苦笑地哼哼。
一转眼,宝宝两个月了。
丁婶也在憋屈中熬了两个月,城里待得越久,她愈发想家。
有时出去买菜,在小区里看到一些同她一样,从农村来到城里帮子女带孩子的老人,她很想上前问问他们,是不是也跟她一样,过不惯这城里的日子。
她想走,可又舍不得孙子,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儿子开口。
是走是留,可让丁婶犯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