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然待在那间老旧的房子里。
三层的楼房像是一块烂铁站在不复喧嚣的街尾,很多人已经搬走。一楼的楼道像口黑漆漆的井,需要咳一声才能借着昏暗的灯找到楼梯,扶手上满是灰尘,空气里是常年不散的霉味。二楼只有一两家的窗子透着微弱的光,摸索着上了三楼,门没锁,嘎吱嘎吱的推门声格外刺耳。
老窗仍在那里,和褪色的窗帘一起在风里摇晃。桌子上的木相框里一张泛黄的照片,依稀能看到年轻时候的他,身边是扎着麻花辫的妻子。电视机上飘着黑白的雪花,没有人像也没有声音。他忽然感到恐慌,四下里一片寂静。他瘫坐在椅子上,颤抖的摇摇欲坠,直到哐当一声,风吹上汗水打湿的衣服,他惊叫着站了起来,带倒了椅子。他踱到窗边,伸手拂上这扇早已没有了颜色的窗,红色的漆剥落殆尽,蓝色的玻璃上溅满雨水。
妻子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温柔的对他笑,告诉他该吃饭了,于是他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一切收拾妥当后,两人一起出了门。妻子坐在自行车后座,车子在林荫下的街道中穿梭。两个老大爷在下棋,看他和妻子过去冲他们笑笑,楼上邻居家的两个孩子一人咬一个一毛钱的冰棍在路上跑来跑去,有和他同一个工厂上班的人也跨上了自行车,周围都是铺着红瓦的房子,不算高,能看到远处湛蓝的天。他和妻子住在单位分配的房子里,那栋小楼上住着十几户人家,也是这附近唯一的楼房。街口的电线杆上贴着铝制“梧桐里街道”的标识。
老式挂历一天天变薄又换上新的,妻子仍旧站在厨房门口对他笑,他们仍旧一起上班。好像很久很久过去了,菜市场偷偷的搬的老远,两个老大爷也不知去了哪里,好像很久不曾见到了,邻居家的孩子被送去上学,一毛钱一根的冰棍也随之消失了。街道路口的大路上多了许多四方的盒子,会跑会叫。他也一直觉得那只不过是盒子。四周高大建筑的缝隙里是更多的高大建筑,街道的树变得少了,正午的太阳热辣辣的灼烫着每一处,街口电线杆上的铝制标识已模糊不清。
这是一个和往常一样周末,妻子出门买菜去了。有些心烦意乱的他放下报纸站起身,向窗子走去,没有风,很热,尽管窗户打开着,人依旧喘不过气来。旧摆钟敲完了第十二下,妻子还没有回来。急促的敲门声就在这时传来,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雨点密密地落下,叫人来不及反应,他不愿去开门,那大雨却像也不愿意停止似的继续敲打,并且越来越大。他离开了窗户,走到门边,扯了一下不算工整的衣角,抹了一把并没有汗水的额头,然后他拉开了们。是住在一楼的一个同事,他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任何声音,大脑像是被雷击中,腿也倏的软了一下,左手几近掐着似的扶着门框,那双眼没有了一丝神采。心在一片电闪雷鸣里陷入泥沼,越是挣扎却越是下沉。
后来呢,他只记得自己毫无意识被同事拉着往大街走,那些会跑的盒子聚在一处,还有一个闪着刺目的光。他看到许多人在奔跑忙碌又摇头叹息,他穿过拥挤的人群,看到了他的妻子。那个曾一直对他笑的妻子,就躺在那里,没有了动作没有了表情。再后来没人说什么也没人做什么,从此他就一个人住在那间房子,那些盒子总是在梦里出现,像极了吃人的怪物。故物老去,时光消磨,一切都老了,那扇窗也老了,但却依然陪着他固守,等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
他再一次抚过了那扇早已没有了颜色的窗子后,转身离开。他什么都没有带走,就那样消失在这个长满水泥钢筋的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如同那最终被推倒的旧楼,轰然过后,掩埋了老窗,掩埋了一切。
2017.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