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认为老城区的生活节奏已像新城区那样快速与时刻紧绷,这样的体会来自于夜间的公交汽车,你眼见着兢兢业业了一天的公交汽车在七点左右突然地懈怠起来,像是闹起了脾气,或者懒惰发作,由准点准时变得捉摸不定。
这一班公交车让人等了大约20分钟,等候在此的人们脸上大多是一副顺其自然的表情,他们默默地向公路尽头张望,偶尔回过头仔细地看一遍身后的站牌。毕竟口口相传的生活经验早已告诉人们,着急是一种无用的举动,有哪一辆公交车会因为人们的着急或者某个人有什么急事而马上出现在人们面前呢?于是有的人干脆坐下来,旁若无人地浏览起吵闹的短视频消磨时间,或者多走几步,去马路对面的水果店买回一袋青绿色的水果。炎热的天气也会让一些人多几分莫名的坏脾气,大腹便便的青年男人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石英表,不满地说,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你们突然就要去逛商场、去吃肯德基了。身边早已面露不悦的女人看看他,又看看他肥硕的腹部,回嘴说,你哪里也不去,你什么都不吃。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用手向身后摸索,躲藏在母亲身后的小男孩探出身子看看父亲,又抬起头看看母亲,同时小心翼翼地将一颗完整的山楂从一串糖葫芦上咬了下来。
人们眼见着公路尽头发生变化是在一声沉沉的鸣笛以后,公交车笨重而敦厚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一众千篇一律的轿车、面包车或越野车中间,闪烁着车头醒目的红色数字姗姗来迟。这在人群中产生了一阵骚动,各种各样的声音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一起:拎包的人拎起自己的皮包,拖箱的人拉开箱子的拖杆,站立或刚刚站立起来的人们推测着公交车的停车地点,不停地挪动步子,早已不耐烦的老人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轻不重的脏话,急躁的母亲高声呼喊着自己的孩子,他明明刚刚还在自己身边,转瞬间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些声音听起来急不可耐,一些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但更多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一种如释重负与石头落地,他们长舒一口气,喃喃自语说,终于来了。
开个不雅的玩笑,如果是在日间,那么人们对于公交车的态度就像是割肉一样挑肥拣瘦,要么不满意这辆车没有座位,要么不满意那辆车的司机言语粗鲁。但再挑剔的乘客在稀少的夜间车次面前也失去了精挑细选的心思,他们在漫长而又单调的等待中发现了公交车的珍贵,已顾不上自己是否会被挤成沙丁鱼罐头或者司机说的话是否中听。
登车的过程总是不雅观的,尤其是在夜间,已至中年的公交司机只好用蹩脚的普通话反反复复地维持着登车秩序,他起初还有耐心,声音听上去还算心平气和,渐渐地他的语调开始升高,本就沙哑的声音彻彻底底地变成了破锣嗓,引得车厢后部的几个孩子有样学样,压着嗓子模仿他难听的声音。
当最后一位上车的老人终于抓住一只扶手,司机才放心地启动满载的公交汽车,车厢顶部的空调嗡嗡地运转起来,一些红色或褐色的布条被系在通风口的格栅之间,在凉爽的空气中舞动。一些穿着白色背心的老人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正在一辆移动的车上,他们摇晃着手里的塑料扇,摇着摇着就把脑袋仰到了座椅的靠背上,断断续续地打起了呼噜。
太阳在夏季很难落山。一些风尘仆仆的工人透过车窗无奈地望向天空中紫红色的太阳,或许是想到了走出车厢后便要面对的滚滚热风,或许是想到了要在酷暑中进行的某样工程,这样炎热的天气对于在外劳作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严苛的酷刑。另有一些人则自然而然地在涌进车窗的空气中辨别出了浓郁的调味品香气,看着窗外形形色色的小吃摊面露喜色。毫不夸张地说,在饥肠辘辘的傍晚时分,食物的香气确实像是勾魂的精灵,在这里在那里地游荡不定,它们时而若有若无,让人不得其踪,却又在你认为它们行将消失而怀着一颗遗憾之心收敛心神时,再度肆意地纷飞出来。食物的香气在愉悦人们鼻腔的同时也辛苦了母亲的舌头,她苦口婆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最后近乎严厉地警告自己馋嘴的孩子,你知不知道这些食物是多么的不健康。
在大多数时候,乘客们通常紧闭双唇沉默不语,他们的衣着却隐晦地透露出他们的去向,你能轻易地看出那些衣着时髦的年轻男女将在商业街下车,而那些穿着背心、短裤以及塑料凉鞋的人们将在沿海地带下车,走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便能一头扎进清凉的海水之中,成为大海的子民。闲来无事的中年女人最喜欢在车厢里东张西望,一些年轻姑娘的夏日穿着更是便宜了她们的好事之心,她们堆起一脸的和善与笑意,随口一问似地询问身边穿一件棕色短裙的姑娘,姑娘,你今年多大?工作还是上学呢?年轻的姑娘不懂中年女人的话术,更不懂她们的话里乾坤,如实回答了自己的年龄,说自己还在上学。中年女人们看看姑娘的裙子,再看看姑娘的妆容,撇撇嘴重复一遍,还在上学。
许久之后,夜色终于令人欣喜地笼罩天空,倔强的太阳散尽最后的光与热将周围的云朵染成暗淡的红色,却难以阻止夜晚的到来。短发的女孩放下手机,将头靠在邻座男孩的肩上,专注地欣赏起窗外匆匆而逝的城市夜晚,视觉残留现象令大街小巷的灯光与霓虹灯在与公交汽车擦肩而过的时候形成了一条条五彩的尾巴,像是飞驰在街道上的朵朵流星,映在女孩的眼眸中流光溢彩。女孩大概是觉得浪漫,她用胳膊肘推推看着手机的男友,伸手指引他看向窗外,男孩却推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敷衍地应答一声,继续一声不吭地浏览起手机上的游戏测评。车厢前部的胖女人和她的胖小子就是在这个时候起了争端:胖小子伤心地抱住一只鼓鼓囊囊的绿色塑料袋,正苦于思索怎样拯救这些雪糕脆弱的生命,胖女人则埋怨于他在逛超市时不声不响地拿了这么多雪糕,早晚要吃坏肚子。公交车就这样在夏天的夜晚跑着飞驰着,人们在它将要抵达终点时看到了生活的不同面貌,生活是发端于细微的争执与口舌之欲,也包括沉默与发现美的眼睛。有人因为怀里的雪糕爆发争端,这是生活,有人看着窗外的灯光默默地绽开笑容,这也是生活。
(完,感谢阅读)
红色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