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桑子，捡高兴了。巴掌指头都成了紫的。肩头痒痒，用右手指头轻轻挠一挠，哇，衬衣上紫了一道子。完了，回家等着挨骂吧。
我们院子里三棵大白桑，五月里开始，巴嗒，巴嗒，巴嗒，往草地上，落桑子。红釉面砖小路上，小小活动器械广场上，都落好多。都有中指头蛋儿那么大。一落，紫果果一大片，都闪光，诱人。弯下腰，轻轻捏住，捡起一个来，下面一个小把儿，用手拿稳了，放到眼前看——像是好多好多小米粒那么大的紫色宝石镶到了一块儿，闪闪发光。直接放嘴里，一包香香的蜜。好东西，一疙瘩紫水晶，高级工艺镶嵌而成，却又这般香嫩可口。
好多人撅着屁股，捡得认真。好多大熟人撅着屁股，你走过去想打招呼，他专注凝神，眼神热烈，全在地下乱转，忘我了。
看见别人使劲拣，我有点不屑——现在微信上，好多人大罐子卖新疆桑葚，晾干了，一大罐没几个钱。何必呢？
别人还是一个个撅着屁股弯着腰，拣得热烈而沉默。我也不禁弯下腰去，拣两颗，尝一尝。想起小时候挖蘑菇的乐趣，我们去阿克塞山里的草滩上，一个个弯腰，撅屁股，发现芨芨草头下面一朵蘑菇，跟发现一个金矿的狂喜差不多。你要想捡好东西，撅屁股，弯腰，两眼射出贪婪的光，必须的。李白瞎嚷嚷什么“安能摧眉折腰”，看来在他脚下的草地上，还是没有真正的好东西。
有些家伙想弄得更多，抱住树干摇。拿长杆子打树枝。揍得一棵树不能安宁，哗啦啦乱抖。有的人四五十岁了，还爬到树上抖枝晃叶。我总是不屑，撇嘴——那么个东西，捡两颗尝尝鲜算了，何必？
中午睡起来，一个人走在果园小道上。看桑树下没人，我想起人家都在爬树，笑一笑，还是弯下腰去，于无人时无人处，也撅个大屁股朝天。
还有一日路过，树下没人，桑子不多也不少，就捡呀捡。右手捡，左手掌朝天端平了，当成个小箩筐，堆了一座小山。总觉得还能盛一点儿，还能盛一点儿。这儿有个大的！这儿有个更大的！心说：你不拣，不就便宜了别人吗？
凭什么？好多时候好多事情，一说这个凭什么，就忍不住了，必须要伸手啦！
手里实在兜不住，才往回走。小心翼翼，蹑手蹑脚。腰很困，还是小心翼翼。穿过健身器材小广场，哇！这儿也是满地好桑子，就又弯腰撅屁股，先捏住一颗最大的。
哗啦，左手掌里那一大堆捡来的大的，一半儿摔在地上，有的就烂了。
心里恼，干脆蹲下捡新的。又捡了一手掌。往回走，明晃晃看见路边坑洼草地里，还有两颗大的，刚一弯腰，哗啦，又是半巴掌摔在地上。摔得稀烂。
哈哈，我想起小时候好故事里讲了又讲的那只掰苞谷的笨狗熊。一路掰一路往腋下夹。夹一个新的，丢一个旧的。一路掰过去，到了地头，就只得到一只苞谷。
星期三午觉跳起来，走得急，下午头一节课呀。经过那两棵白桑树，好多人埋着头弯着腰，撅着屁股使劲捡。中午枕上听见有风声，可能都是风摇下来的。随便瞥一眼，都是肥肥胖胖紫生生亮晶晶的大家伙。花青素含量绝对高。吃一颗绝对能保健。可，我没闲工夫。
急忙赶上楼去，上课，发现有人迟到，一股火蹿上来。
叫个少年念自己写的练习，他有些结结巴巴，第二股火蹿上来，冲口而出，就是一声吼：怎么回事，你？拿着语文当儿戏吗？
讲到得意处，我备课和文本解读时使劲发挥了的地方，你们都该点头如捣蒜才是啊，可我见几个家伙昏昏沉沉，撑不住脑袋，爬在书上流口水。第三股火蹿上来，就去那睡着的脑勺上，弹了一个响指。着意要把他弹疼。他疼醒来，正好对上了我的金刚怒目，迷迷瞪瞪看我呲牙咧嘴，歪瓜裂枣，面目扭曲，一张怒脸。
下了课，晒着太阳上明德楼的大台阶，浑身不舒服。对自己不满意。对一节屡屡发火的课不满意。觉得这节课毫无成就。觉得自己完全辜负了精心设计的教学程序和内容。觉得自己这个人吧，一无是处，很烂。
以前应对迟到，不是很有幽默感吗？大多时候能一笑：“我怎么发现你专在语文课上迟到？你对数学和英语老师咋那么好？能不能对咱们的小语文也好一点儿？”
以前少年应对答不上，我有一套宽阔得像太平洋那么宏大的教育哲学理论支撑自己不发火：学生，学生，就是来学陌生东西的人，他答不上就对了，因为他在你的问题面前是个陌生人。答上才值得怀疑——是不是你的问题没有质量，让他在哪本解读书上找见了现成答案？学生结结巴巴的时候，正是教学的起点，引导的大好契机，生成的最佳法门。可今天，你一看他结巴，就一股子无名邪火，你的教育哲学呢？你胸膛里老是自诩装着的那一大坨螺太平洋呢？
以前应对学生趴桌子睡觉，总会想起当年高中我的物理老师，他是个好玩儿的人，看见某同学睡着，就中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们悄悄的，然后从教案本上扯点儿纸，用他能弹钢琴的一双白皙的长长手指的手，轻轻一搓，搓出个一头细尖一头粗的纸卷儿来。全班瞪大眼睛，看他蹑手蹑脚走到那个同学桌前，用那个纸捻子，在那个同学耳朵里拨弄一下，那家伙就一个蹦子跳起来，迷瞪着眼睛，让全教室的人哈哈大笑，开怀极了。我瞬间还能想起他另一个做法，悄悄走到那睡着的家伙跟前，轻轻说一句：火车来啦！这些好玩儿的小细节装在我心里，就会让我走到某个睡着同学后边的时候，轻触一下他的手肘，或者用语文书，轻轻巧巧拨一下他的鬓角。课堂其实很好玩儿。醒来的同学会赶快读书提神，带着惭愧和感恩，抓紧听那么一阵儿。
我今天这是咋啦？三股子火哎！
下班时经过白桑树，看见有学生课外活动撅屁股，拣桑子，灰斑鸠在树丛深处姑姑噔，姑姑噔。喜鹊专门飞到我头顶，咔咔咔，来了三声干爽爽的好嗓子。我看得有趣，忽然扑哧一笑，明白了我今天上课那三股火的来由——那会儿看见满地的大桑葚，全让别人捡跑了，我走得急，没来得及弯腰去捡大便宜，心里边儿藏着一大疙瘩焦灼呀。
今天中午起来，经过桑树下，忍不住又捡了几个。两个女学生也捡。忽然一个跑过来，说，这些都给你！
为什么？
女娃娃笑一笑：上体育课，我们捡着玩儿呢。这会儿要去打球，拿上这东西没法玩。
我手里端着桑葚，蹑手蹑脚走，看着跑远的女娃娃，觉得她真潇洒。
古人说桑葚吃得多了
斑鸠会醉
我捡的多了
腰会疼
孩子和大人弯着腰
树下，许多眼睛
为草地凝神
果园里
想要把一粒一粒紫水晶的甜蜜捡起来
全是静悄悄寻寻觅觅的人
注意力
全都弯下腰
认认真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