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杉矶的时候,邻居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犹太老大爷。名字叫Joel,我们管他叫周老头。周老头在电视台做摄像师,录各种各样的脱口秀。有几次他带我们去看现场,看完了以后会很傻很天真的挠挠头问,你们有没有给我拍照?我工作的时候还是很有型的吧?
周老头最喜欢跟我们聊他年轻时候的事情。最让他兴奋的一个是1969年的第一届伍德斯托克音乐节(Woodstock music & art fair)。那年8月15日成为了许多4,50年代美国人这辈子最深刻的记忆之一 — 32位音乐家和50万个疯狂的年轻人,带着他们对音乐的执着和疯狂,在纽约乡下600英亩的奶牛场被大雨彻底的冲洗了三天三夜。周老头有一个大相册,里面有他跟当年的乐队伙伴们的各种照片。照片里面他瘦瘦小小的抱着吉他,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头发卷卷的很茂盛,跟现在一点也不像。他对于年轻时候的外形也很自豪,甚至觉得自己是当时的一种偶像派的形象。相册里有很多照片大家全部一个姿势的叼着烟卷,眼神里满是青春无悔的呼喊。周老头指指照片里他捏着的烟卷,说,大麻给了我很多灵感,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接触它的。
周老头的后院里有一个神秘的温室,那里面种的全是各种各样的大麻。每次我们在他后院里面玩耍,他都要很神气的给我们指指那个小屋,然后又不肯让我们进去,振振有词的说:“大麻在你们中国是算毒品的,我可不能给你们看毒品。”
我对大麻一直有着深刻的排斥。从在上高中的时候就总是在回家的路上闻见那种腐锈掺拌着甜腻,介于臭鼬和松香之间的非常难以接受的味道。不是什么愉快的味道但是辨识度相当高。那时候看着学校周围高中生们抽着大麻肆无忌惮的大笑样子我始终不能理解,这么臭烘烘的东西居然会有那么多人喜欢。
周老头每天要舒爽几次。他会非常仔细的挑选新鲜的大麻叶,捣碎了再卷起来。新鲜的大麻叶有一种和罗勒很相近的味道,比燃烧之后清甜。每次周老头对着烟卷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舒展开来,皱纹也没那么密集了。似乎乌云密布瞬时间散了开来,又好像被折叠很久的衣物突然熨开了褶。
如此一来,大麻究竟怎么就列入了毒品的行列?我没有仔细研究,只是觉得说起来略不公平。如果偏要比伤害啊,成瘾性啊,那爱情不是早就应该列为第一名才对吗?
后来我跑到了芝加哥,在那个地方遇到了一个叫罗哲的人。他人如其名,睡觉喜欢裸着,做饭喜欢裸着,抽烟也喜欢裸着站在阳台上。当然这一切也都是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发生。他说独处的时候就很喜欢把自己摊开来,身上不应该被任何东西包裹;尼古丁咖啡因或者大麻捏在手里,就又将整个神经都平铺展开。
罗哲大概有一米七七的样子,头发很浓密,带一副没有框的金丝腿眼镜。他一身黑色衣裤,只有袜子是带了颜色。那时候我刚刚到芝加哥,不大认识谁,在朋友的聚会里就躲在角落里面呆坐看着地上。看着一只只各种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甚至起了球的袜子边,他突然出现的深红色带有深蓝波点的袜子和腿毛很整齐露出来的有些苍白的脚踝就变得特别的明显。
大概一个星期后我们开始约会。我是典型的对感情无所谓的那种人,爱来来,爱去去,反正我一个人和两个人的状态是非常一样的,基本上可以做到别人羡慕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所以每次罗哲看到我的画就会觉得不可思议。画里面反应了各种各样的表情、声音、颜色、状态、欲望、高潮迭起;可是创作它们的我却生活的如此简约又正常不过。如毕加索一样的天才的生活仿佛是正常人对画家一日巨细的理解,但现实总是不一样的,连吵架我都是相当平静而不太愿意争论。可是就因为这样,我才与他那些撕破脸跪破膝盖哭破眼角的前女友有着万千的区别,占据了他心里某个特殊的位置。
“男人就是这么贱的。”他坦诚的承认,“得不到的总是在骚动,被宠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可是不管怎么样,罗哲还是非常想看看我到底能high成什么样子。酒么,我喝了几杯之后就开始昏昏欲睡;烟么,我抽了以后会特别清醒;于是罗哲想起了还有大麻那么一档子事儿,或许可以看到在睡和醒之间迷迷茫茫的我。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我们在外面吃完了饭,罗哲说今天去你家吧?把之前那瓶Penfolds389喝了可以看个矫情的文艺片。
他把那支澳大利亚的Cabernet Shiraz拿出来放在冰箱里面降温,然后从包里面拿出一个密封袋子,里面是表面毛茸茸的绿色的叶子。
“哦?这是什么?”我盯着看,突然闻到了一股罗勒的味道,“啊!大麻?!”
“对啊。”他剪开袋子,“刚刚从网上订来的,是很纯的一种呢。”他把绿色的卷在一起的叶子分开来,毛茸茸的大麻看起来实在是挺可爱的;它单纯的散发着自己特有的气味而吸引了喜欢的人,着实也没什么过错。
那只Pax by ploom的Vaporizer长的也是蛮好看的。黑色磨砂的外壳,中间有个会变色的指示灯一闪一闪,在黑夜里格外的暧昧。拿在手里大小正合适,线条和手指的捏握习惯也很符合。这一部分是罗哲非常在乎的一部分,作为建筑师他对任何产品的包装和造型有着深深的执着;如果外表第一眼看不顺眼,这东西八成他不大会搭理的。
“来一点吧你?”他打开开关加热。
“不会死人么?”
“人要是那么容易就能死也倒是不错的。”罗哲是一个很怕死的人,所以活的格外的仔细。其实也不算是怕死,只是怕死的太突然,来不及准备。比如来不及修干净他的鬓角和眉毛,或者唇上面的那一些胡须,也来不及整理衣角和保持一个自然又悲伤的微笑。
“那就来吧,反正你是故意带过来的不是么。”
“什么叫故意呢,你也知道我的世界里也没有什么是不经意的。”他停了一停,“除了你默默的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倒是真的始料未及。”
“怎么玩?”我拿起Vaporizer,烫烫的,然后开始有叶子的味道冒出来。也许是因为这是水蒸气加热,味道并没有平时在路上闻到的那么明显。
就是像一般吸烟一样的吸下去啊。他说。
“那吸完了然后呢?咽了还是吐了?”
咽了呀。如果你会的话。
我盯着它看了三秒,憋住了一口气,对着烟嘴吸了一小口。大麻的味道在口腔和鼻腔里慢慢延散开来,然后一些水蒸气顺着鼻子和嘴巴缓缓的飘在空气里。
“没有感觉。”我还给他。
“一口肯定是没什么感觉的。”他拿起来抽了几口,“本来也就没什么感觉,放松而已。”
不是说抽了大麻会high吗?难道我神经真的迟钝到这种程度,非得试试看海洛因才行吗?我把pax捏在手里一口接一口的抽了一阵子。
依然是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我失落的跳上了厨房的台子,蜷起腿坐在上面继续吸了几口。
“别抽的太快了,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大一样。”罗哲把pax从我手里拿出来。
“哈哈哈,毫无异样感,”我伸直了手指指向他,“你一定很失望吧?哈哈哈。”
“额,如果是毫无知觉那确实是有点浪费了好料。”他看看我,“我看你的神经一定是坏死了,或者你应该一边画画一边抽。” 他伸出手开冰箱门,“然后就脑洞大开。”
这时候我突然感觉眼前的一切怎么有点迟钝,或者是眼珠的移动变得开始拖沓。“咦?我看你感觉满了半拍。哈哈哈。”我说,“现在感觉自己像一只苍蝇,哈哈哈哈。”
“你心情这么好,不是有反应了吧?”他摸摸自己的头,“我是有点感觉了呢。”
“不知道,突然很想笑。哈哈哈,发自内心的愉悦。”
啪嚓! — 那是一支装在试管里的小甜酒,两年前在波尔多工作的时候亲手灌进去的 — 我看到罗哲晃晃悠悠的伸手去拿酒架上面的Penfolds389,然后看到被挤旁边的试管沿着罗哲的无名指、手腕、小臂、腰线、裤缝向下移动直到碰到他的袜子跳了起来,接着听到它和厨房地板接触之后发出清脆的支离的声音—浆红色的酒汁泼了一墙,一地,一身。眼前的一切好像血案现场,玻璃渣碎得满地都是。
“啊……”罗哲被突如其来的事件吓了一跳。
“哈哈哈哈哈哈……”我似乎是失语了一样,心里面所有的话都变成了大笑一股一股的往外涌出来。“哈哈哈哈哈哈……”我看着他蹲在地上收拾着残局,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好像不能被大脑支配了。
我感受到笑声从身体内部往口和鼻的方向翻涌,随附着的是一种很黏稠很浓厚的蜡一样的物质跟着笑声一起一层层的贴附在上呼吸道里。就这样一直笑到突然觉得喉咙和气管也不受支配了,所有的用来呼吸的肌肉都被卸掉张力在一起不能动弹,笑声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微弱,呼吸的声音短而无力。
脑子是清醒的,于是我开始惊慌。
“罗哲……”我胳膊支在台子上。
他趴在地上继续捡碎玻璃,没有听到。
“罗哲……”我声音好像越来越远,身体越来越轻。我突然觉得大脑极度紧张,但是身体毫无反应,就那么任凭着我在努力的呼吸却感觉不到氧气的流动。我被吓坏了,开始尝试大叫,却又好像听不到自己发出声音。然后罗哲也清醒了过来,我看到他占满了红色的液体的双手缓慢的伸向我,踉踉跄跄把我抬到了卧室。
“你怎么了?!”他问。
我说不出话,喘不过气,脑子一片空白。我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他焦虑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张风筝,在我眼前飘来飘去。
心跳在哪?在跳吗?我还活着?还是就要死了?
不是说人死的不会那么容易?为什么就这么简单的就放弃了继续生的机会?我并没有什么理由想要死去,不管是被人分手还是被人劈腿;丢了工作还是炒了老板鱿鱼;写不出文章或者是写了许多也没人理会;或者和父母大吵了好几次终于逃离了洛杉矶。可是我没有理由要死去啊?我还想继续看这个世界,我还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没有完成很多愿望,没有旅行过,没有去看过钢管舞也没有去过Gay bar……甚至我都没有正经的做过一次饭给任何一个心爱的人。
我不能死掉的啊。
没有理由的啊?
“你到底怎么了!”罗哲的声音远远飘过来像是对面山谷里的人。
罗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是精准的摩羯座,也是阴郁的巨蟹和疯癫的双子。他今天飘到芝加哥,明天就会去开普敦。他会一个下午坐在沙发上发呆,然后工作到深夜。会早上起来绕着城市花园跑上两三个英里,也会整天叫汉堡一类的外卖跟着啤酒一起喝个痛快。他会去超市买一车的食物然后在家煮一整天的饭,也会周一到周五每天晚上约不同的女子请她们吃各种各样的昂贵的料理,然后一个人回到家里不开灯在黑暗里自说自话。
他最终惶恐的伸了一根手指放在我的鼻子前面,手微微的发抖。于是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或是让嘴角抽动代表我还活着。
“打911吧。”我说,心里开始想着我剩下的最后一口气到底要跟他讲什么样的最后一句话。罗哲坐在我旁边,放开抓着我的手拿起了电话。在他准备播号码的时候我伸手过去挡住他,“再等下……你查查……查查……吸食……过量……会怎么样……”
“A temporary overdose of marijuana can occur and is called ‘greening out’. It is important to understand that a temporary overdose of marijuana will not result in permanent disability or death, but can be quite common in people who have not used the drug often.”
我看不太清字,不过隐隐约约看到说只是暂时的并不会永久造成任何危害,心里突然没有那么紧张了,轻轻的跟他说了一句“我没事”。
“你没事了吗?”他手伸过来摸我的额头,“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
突然间罗哲一直高大的形象变得渺小起来。原本以为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恐惧,原来他也有怕的如此严重的时刻。但是他在怕着什么?
半个小时过去了,我缓缓睁开眼睛。我的呼吸平稳起来,好像身体也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知觉。罗哲眉头锁着看着我,你醒了?好点吗?
“嗯。”我点点头,“我活过来了。”
他抓着我的手,低着头:“对不起,我究竟是对你做了什么。”
无论谁都是有各种各样的恐惧。恐惧于生命里存在之强大在发生事件的时候让再有逻辑的人也依然显得措手不及。在我的印象中罗哲精准的就像条形码,复杂的让常人无法理解但是却自有他的条理。然而他也只是是人类啊。
那一次之后,罗哲没有再提起想要看我high的样子。后来几次我们还会一起喝酒,一起抽烟,一起裸着身体站在他35层penthouse的阳台上远眺城市的喧闹和浮夸。对于上次的事情我们心照不宣的不再提起,像善待初恋一般将那些年轻的过往留在关于青春的回忆里。
再后来,我调回了上海,罗哲去了纽约。
偶尔我们还会在打个电话聊个天,比如当我坐在外滩三号的露台上,或者他躺在哈德逊河边的草地上。我们各自忙各自的事业,忙着恋爱或者相亲,忙着在悲伤里找快乐,在不满里找平和,在人云亦云中偶然想起着彼此的默契、争吵、同与不同。我也并不会太多次的想到那个周五的晚上,那个精准的罗哲,那洒了一地的红酒,碎了一地的玻璃,或者那向着青春末章爬去的时刻里的那一场他陪我演出的假如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