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原来是一片苗圃,周围是韦庄人的田地。近几年城市扩张,高楼大厦顺着渭河两岸蔓延,这一带逐渐发展成了渭北的中心。苗圃前半截建了广场,苗圃还空着,围在林立的高楼中间,碧波荡漾,如一个方方正正的池塘。
这块地方,是渭北最好的地方。地面宽展,河湾如弓,广场苗圃蹲踞正中,北靠盘龙山,背后层层叠叠的绿树直上主峰;广场前面,水流浩浩,渭河向东;对面,君山叠翠,古堡巍峨。
这么一块宝地,尚未开发,政府因地制宜,保留了苗圃中原有的核桃、柳树、木槿、国槐、桑树、黄杨、玉兰、苹果等花木果木,又栽了一些别的树,修了几条曲径通幽的蓝色塑胶小路,建了几个大小不规则的窝在林中湖泊一般漂亮的天蓝色广场,安装了一些健身器材。就这么稍作修葺,闹中取静,苗圃便成了“繁华静里”,摇身一变,暂时成为一座公园。
园中花树众多,一年四季都有景致可观。春天,当柳条舒展着鹅黄的时候,玉兰已经绽出满树亭亭的花朵,碧桃灼灼,在湿漉漉的铁黑色干枝上热烈地红,红叶李散着粉粉的香,北面园畔的几棵苹果树上,粉嫩的花瓣正在挣脱凝于苞尖的胭脂红。月季蔷薇挂起满身繁华,迎来热热烈烈的夏天。木槿花开了,有单瓣的,复瓣的,紫色的,白色的。有一种白色复瓣的木槿花,花朵有茶碗口大,亮晶晶的,白得耀眼。曼陀罗长成了大树,白花中结出橄榄一般的果实。几场秋雨,园中说凉就凉,万寿菊、百日菊、金盏鞠还在开,堆红叠翠,一片锦绣。枫树火红的叶子缓缓飘落,密不透风的林子,日渐清朗而萧疏。细细密密的阳光,散发着甜蜜蜜的味道,从枝柯间漏下,抚摸着迟开的小黄花。下雪了,园子里一片晶莹,成了童话的世界。
园子西边分布着核桃林,槐树林。核桃树密密匝匝,都尽力拉长着身子。因为太密,并不旁枝斜出,只有一根主干,在高空挑着几片阔大的叶子。为了争取顶端的阳光,这些核桃树,硬生生将本该粗壮的身躯拉扯得光滑细长,拉成了竹子的形状。走在林中的小路上,绿色如潮,如行走在蜀南竹海穿行在华北苇荡中一样。夏日,外围的核桃树上,有几颗乒乓球大小的核桃缀在枝头,树枝不胜其力,纤弱的枝干弯弯地垂下来,成一张弓,张满生命的力。槐树干笔直整齐,粗细均匀,顶端枝柯交横,笼着一层墨绿。
公园中间有一片地,长着一丛丛球形的半人高的金叶女贞。打碗碗花、鹅绒藤肆意生长,缠着金叶女贞的枝干,攀上花叶,相互纠缠,严严实实地覆在金叶女贞的身上,张扬地将一串串粉红的、雪白的喇叭花,及一撮撮细细碎碎的小米花挂满金叶女贞的周身。站在这里,迎面吹来的风,带着野花迷人的充满野性的淡淡的香,是夹杂着狗尾草、苦渠花、蒲公英的田野空旷的味道。一不小心,会忽地跌入一个梦境:野草疯长,麦浪翻滚,蟋蟀在欢叫,蚂蚱在聒噪,蝴蝶在飞舞,翻耕过的土地,正在大口大口地呼吸……
公园紧挨着广场,却与广场截然不同。南边一条城墙一般厚重的树影,既连接着公园与广场,又分割开公园与广场。前面烈火喷油的热辣,广场舞铿锵高亢的旋律,醉汉们呼三喝五的猜拳声,以及小孩的喧哗声,都漫不进这里。当然,这里的清幽,也不曾晕染前边的火热。公园中间有条直通广场的路,是公园与广场之间的闸口。有时,广场上甚嚣尘上的喧哗声会顺着这道闸口涌进公园,但不久就顺着沟沟叉叉的河道,消释于蓬蓬勃勃的碧波中。
公园自有公园的热闹。
鸡叫三遍时,晨练的人会准时叫醒尚在熟睡中的鸟儿。小路上,有人快跑,有人慢行,有人扯着嗓门练声,小广场上,有人弯胳膊伸腿,练着太极。空气潮湿而清新,核桃树的叶子是湿的,林中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上,挂着亮晶晶的露珠。
中间较大的树叶形广场,是羽毛球爱好者的天地。天刚亮,就有七八对羽毛球爱好者开始练球,七八只白色的羽毛球疾如闪电,往来不息。北面通向马路的半截小路上,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也在打羽毛球。两人站得近,动作慢,打得一点也不着急。小学生穿着紫色的校服,戴着小黄帽,一个,两个,三个,穿过公园。
不到八点,进来一个老人,五十余岁,领着两个小女孩。小女孩一般大,梳着同样的马尾辫,穿着同样的花裙子,背着同样的花书包,提着同样的水杯。小女孩长相也一样,是一对双胞胎!两女孩跟着爷爷,蹦蹦跳跳,将书包水杯往地上一放,去园子里玩土、捉虫子。爷爷背着手,东看看,西瞅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轻唤一声。两女孩拍拍裙子上的土,背上书包,提上水杯,蹦蹦跳跳,跟着爷爷去幼儿园。
九点、十点,阳光正好。公园里并排走着两个或三个老太太,胳膊弯里挎着花花绿绿的装过酒的手提袋,慢慢悠悠,有一搭没一搭地分享着超市白菜搞促销的信息。看见一朵蒲公英,或者别的什么野菜,走过去,弯下腰,放下手提袋,掏出小铲儿,齐根剜出来,掸掉土,塞进酒袋子,提起来,紧走两步,赶上同伴。看见果皮箱里有块纸皮,有个饮料瓶,捡出来,折好踏遍,塞进酒袋子。这些手提袋,是百宝箱,这些老太太们,是新型的城市农夫。
公园中间有几棵柳树,水桶般粗细,齐腰处缠着一圈塑料,有黑色的,有透明的。树下黄土凌乱,脚印纵横,似骡马踢踏过的地面。这里是武术爱好者练把式的场所。七八棵柳树,是练习拳脚的树桩。有一个练家子,常将厚实如墙的脊背重重地靠向树桩,每靠一次,顶上的树叶都刷拉拉地抖动一下,落下几片黄叶。每个早上,他大概都要靠这么数百下,大概虎背靠山功已经很深了。汪哥身材魁梧,虎虎有力,极有压迫感。汪哥既有文采,又好武术,每天早上上班前都准时去公园练习。摔断了几根五尺棍后,干脆操起公园里支撑大树的木椽当枪。这木椽,碗口粗,长过四米,使唤起来呼呼有声。汪哥讲,他一口气能刺这么几十下。这城里,有这魄力的,除了他,大概再无第二人,这是真正的长枪大戟。汪哥练了一段时间,渐进佳境时,一个不小心,腰坏了,进了医院。康复出院后,汪哥不敢大意,变谨慎了,改成了打太极拳。一次我跑步的时候,看到一个练家子,弓着腰,双手托腮,双腮圆鼓,眼珠子几乎要迸出来,豹子一样弯着大步缓缓脚地走,不知道他练的什么功。挂在树下的鸟笼里,鸟儿叫得正欢。还有一个练家子,每天只练一个动作,右臂举过头顶一挡,左拳乘势向下前方一击,再转过来,左臂举过头顶一挡,右拳同样一击,如此反复。这一拳,看得出很重,能击倒一头牛,这人练的是一招制敌的技能,是个狠人。
公园东北角有一片空闲地,比地面略低。建公园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拉来十多块巨石,竖起,躺平,立着,随意布置在空地上,各有各的势,成了一处石园景观。周末的下午,总有学生到这儿来玩,从这块石头上蹿到那块石头上,从那块石头上蹿到这块石头上,纵身一跃,跃到最高的一块上,摆个姿势,落到地上。一块平行四边形的巨石下开着一棵蓝色的野菊花,与石头构成一幅画面,奇萼婉约,危峰阳刚,有点潘天寿《记写雁荡山花》的意思。石园旁临路处有一棵桑树,高过一丈,低处的叶子被养蚕的小学生捋光,高处的叶子黑得发亮,树下落着一层紫黑的桑葚。
公园里常见一个园丁,是个老头,个子小,瘦,面目清癯。浇水、除草、修剪,常在各处忙碌。一次,边走边嘟囔:“花都干死了,才通知浇水。”一段时间,他常在一片草地上拔草。过了些日子,他拔过草的地上开了五彩斑斓的花朵。
一个时期,公园里来了一群鸟,有数十只,在林间蹦跶。不知道是什么鸟,有喜鹊那么大,样子也像喜鹊,只是全身是灰色的。叫声很奇怪,像是在木质锯条上拉了一下一样。一只猫,扭着猫步从林中走过。
从早到晚,公园里都有人活动,都很幽静。
闹市中有这么一处公园,鸟啊、人啊、城市啊,于繁忙之中长舒一口气,美哉!天高地阔,怎一个舒畅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