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天寒地冻。
漫天风雪,簇拥着一个身影,疾步前行,渐渐在黑如墨瞳的冷夜中显现出来。江生第一次在这样的雪夜,这样的深山里赶夜路,脚步不免有些焦急。四周一团漆黑,使他心里直打鼓。忽然,转过一座山头,眼前兀自一点灯火的光亮,在飞舞的雪花中忽明忽灭,显得格外妖冶。江生向着那点灯火走去。
那是一间小小的客栈,静然默立,冷眼看着人生百态,迎来送往。顾不得那许多,江生推门而入,狂风漫卷,雪片如纸般涌入。
大堂里坐一女子,姿容秀美,俏丽的脸上写满愕然。江生施礼:“我要住店,有劳了。”女子起身,施施然回了一礼:“公子还是请回吧,小店客房已满,住不得了。”
江生皱眉:“我来之时,只见大堂灯亮,若是客房都住满了,怎的不见有灯火照明?”
女子抿嘴一笑,说道:“冬日夜短,公子这个时候若是不赶路,怕是也早睡了。小店确实已满,还请公子另寻住处吧。”
江生一听,言之有理,只是眼里掩不住的失望,“这样的深山老林,叫我如何再寻其他住处呢?求姑娘发发善心,让江某在此栖息一晚即可,再不成,就是马舍牛棚,也是可得的。”
女子蹙眉,只好说道:“公子既执意要住,那便住下就是。若是公子不嫌弃,在奴家房间委屈一晚便是。”
江生忙忙还礼,“有劳姑娘了。”
女子却并不答礼,只幽幽开口道:“公子要住下也可以,但只一样,夜深了,公子好好待在房间即可,万不可走出房间半步。公子若应了,这便随奴家回房,不可再出来。”
“姑娘肯收留,江某已是感激不尽,自当安守本分。何况江某已赶了半日的路,早已疲累不堪,自是倒头就睡的,怎会擅自离开房间呢?”
女子嫣然一笑:“公子请随我来。”
房间不大,却小巧而雅致。张生一进门,便被床头悬挂的一张精美狐皮给吸引住了。
“这狐皮,当真是宝贝呢。公子切莫要动它。”女子在身后,盈盈笑道。
罕见的纯白无暇,没有一根杂毛,是稀有的雪狐皮。主人有心,以黑珍珠镶了眼珠子,看上去栩栩如生,真如一只雪狐一般,温和静默地看着人世。若是能拥有这张如冰雪般剔透的狐皮,那真是无憾了。躺在床上的江生,贪婪地盯着那张雪狐皮,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梦乡。
然而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江生翻来覆去,噩梦一个连着一个。隐约间,仿佛看到一团模糊身影,从门缝飘了进来,如同一缕轻烟,飘飘渺渺,来到江生床边,伴着一丝轻笑:“公子,可等来你了。”他惊骇,却是半分动弹不得,抬眼处,不见一人。
声音虚渺,又似呜咽。那声渐渐离了江生,往床头悬挂的狐皮而去。恍惚间,江生看到那狐皮好似微微眨一眨眼,黑珍珠做的狐狸眼睛,此刻竟象是人眼,充满了无限生机,那张美艳无比的狐皮,就这么活了。
北风呼啸,暗夜沉沉。只见一张纯白无暇的狐狸皮,竟如同活物,自行离开墙面,在空中飘荡荡,慢慢落在江生身上。江生骇然,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睁睁看那狐皮将自己包裹住,越来越紧,紧到江生感觉自己就要窒息的时候,忽然,如同扼在他脖子上一双大手猛然松开,他的四肢开始行动自如,呼吸也顺畅了。江生大口大口地呼吸,拼命让空气进入到腹腔。却发觉不对劲,原本温暖如春的房间,空气里却多了些凛冽的味道。与此同时,刺骨的寒冷席卷他全身。江生仔细一看,竟不知何时,他正卧于一颗雪松之下。茅屋不在,不见一点人烟,江生试着站起来,却发觉自己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他想以手撑起身体,手却不听他的使唤。低头细看,骇然发现,他的双手,竟是毛茸茸一片。
他已然,变成一只白狐。
雪山苍茫,万物皆寂;冷风刺骨,滴水成冰。这样天寒地冻的世界,人们早已经关起大门,拨旺炉火,尽享天伦之乐。可这世间还有这么一种小生灵,在寂静的夜晚出没。它们本可以在阳光下奔跑,让金色的阳光洒上它们雪白的皮毛。可就因为这样雪白而珍贵的皮毛,它们不得不躲入暗夜,在无情的追杀下,胆战心惊地生活。
变成了白狐的江生,不得不吃力地四肢着地,勉强站了起来。冷风袭来,它在风中战栗,一身好看的皮毛抖了起来,如同摇碎的月影。浸透骨髓的寒意提醒江生,它要赶快离开这里。可是,苍茫天地间,它又该去哪里呢?
猎狗的狂吠震碎了夜的寂静。一声凄厉的叫喊划破长空。
“孩子,快跑!”
那是一只年迈的雪狐,此刻正被一人扼住脖子,捉于胸前。那人一手捉狐,一手麻利拔出利刃,只在老狐肋部轻轻一划,两手熟练地点划拨拉,不一会功夫,一团黑影自手中滑落,手里仍捏着的,是一张绝美的狐皮,月光下发着柔和的光。
那人轻笑,随手将狐皮扔进口袋,向江生走来。
江生大骇,却是瘫软了脚步。那人走近,一手提起江生,趁着月色,江生看清楚来人的样子,他愣住。
月光下,那眉眼,那动作,那漠然的神色,分明,是江生的样子。
猎狐人江生,正一手提拉着变作了白狐的江生,滴着血的刀刃,寒光凛凛。
他是江生,那它是谁?
他是谁?谁又是它?
剧烈的疼痛,自肋下传来,一道冰冷从上而下,穿过它的身。
皮与肉的生生剥离,让江生痛不欲生。
让我死吧。
变成了白狐的江生用哀求的眼光看着猎狐人江生,它多希望,一刀结束了生命,从此,再没有痛苦。
他痛,全身火辣辣地痛,身体的每一寸皮肉,每一条血脉都在痛。痛到无力叫喊,只好轻声呜咽。
寒风凛凛,呜咽声悠远而哀怨,绵绵不绝。寒风将这呜咽声送到雪山的每个角落,好一似悲壮的挽歌,天地为之动容。
江生在剧烈的疼痛中骤然醒来,睁开眼,还是温暖如春的卧房,那一袭绝美的狐皮,完好的挂在床头,温和地看着他。
是梦!
江生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猛然睁开。
不对。
梦虽不真,呜咽声却不止。
江生坐起身来,仔细聆听窗外动静。那如鬼魅般空远的呜咽,竟挥散不去。他再也坐不住,决定出门看个究竟。
下楼,大堂依旧一盏灯火,摇曳着诡异的光芒。女子仍坐于那里,背对江生。
女子回头,娇媚一笑:“公子睡得可好?”
江生作揖:“多谢姑娘照料,江某睡得很好。”
“哦,”女子秀眉一挑,“既如此,公子为何不守诺言?”
江生想起应承之事,忙赔礼道:“不好意思,江某适才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便忘记了答应姑娘之事,特出来查看。”
冷风故故,呜咽声又起。竟似环绕在四周一般,无一处清静。
女子嫣然笑道:“公子可听得懂这哭声?”
江生皱眉:“是何人在哭?”
女子淡然答道:“是那些没有衣裳蔽体的可怜之人。外面天寒地冻,他们无衣可御寒,自然是要哭的。”
寒风习习,江生莫名感到一股阴冷,在他身体的每一条血管里窜流,无端的毛骨悚然。
女子看着江生,泪光盈盈:“公子,我好冷啊!”
江生愣住。
女子施施然走到江生跟前,手指轻轻划过江生的胸膛,“公子,你的皮呢?”
“我的皮呢?”江生茫然道。他缓缓低头,看自己血脉清晰的身体,原来已是血肉模糊。
女子巧笑嫣然,却带一抹挥之不去的哀伤,“皮乃肌表,是万物生存之根本。那日我于林间戏耍,不想竟遇见了你。公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夺了我的皮。既如此,便拿公子的皮相来抵吧。”
女子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人皮,那是江生的皮。女子将它披在身上,轻轻一笑:“果然暖和。”
客栈里大大小小的客房,鱼贯走出人影来,或为青壮少年,或为俏丽女子,或是老妪,或是孩童,每一个人,都是血肉模糊。带着鬼魅般的呜咽声,纷纷围拢来。
“好冷,我好冷!”
“我的衣服,还我的皮!”
江氏一族,世代以猎狐为生。江生自成年之时,便承袭祖业,猎杀野狐,剥其皮,卖于市。
雪山有一种狐,通身雪白,名为雪狐。因其毛色罕见,又生在冰天雪地的雪山深处,极难寻到,故其皮毛价值连城。
江生是追捕雪狐的好手,按他的说法,雪狐的皮毛要生生活剥下来,方可保其毛色生动鲜艳。活剥下来的雪狐皮,用来做斗篷、氅衣,披于身上,便可抵万年严寒,暖如春阳。
果然暖和!
用你的皮,裹我的身,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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