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小时候很贪玩,喜欢去池塘边捉蝌蚪,泥鳅,玩陀螺,喜欢用纸叠手枪,叠四方宝。还喜欢用三月还未展芽的柳条,做弓。用十月枯萎的芦苇柴,做箭。
柳条做得好的弓,再配上芦苇柴的箭,可以射过土房上黑色的瓦片。所以一到开春的时候,我便和徐江涛去争河塘边的那棵长了30年的老柳树。
徐江涛跟我是一个村里混的,他在年纪上虽比我大三天,但在辈分上却甩了我一辈。以前年纪小时,我妈都逼着我喊他一声大爷。
可徐江涛是我同班同学,所以我扯不下面子叫他一声大爷。况且跟着村子的习俗走,显得我真像个孙子。
每每到抢柳树条的季节,徐江涛都会第一个爬上柳树,护着整棵树不让我靠近。我望着那个穿草鞋的小子,扯着一根拇指粗的柳树条,对着徐江涛说,爱幼这个词,你听说过吗?
徐江涛拽着我手中的柳条,笑道:“没有,我只听说过尊老这个词。小兔崽子,你应该称我一声大爷。”
我手一松,随手扯下另一根柳树条,说,叫你大爷的,我可是未来的大侠,怎能随随便便听你个混混的差遣?
徐江涛从树上跳下,对我拍胸脯道,我也是大侠,况且,我还是你这个大侠的大爷,当然差遣得动你。
随后,徐江涛为表大侠的仗义,特意分了根好柳条给我做弓。
后来,我和徐江涛整日左手拿着柳条做的弓,右手拿着芦苇柴的箭,站在高高的土堆上,对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扯着嗓子喊,我们要做一代风流大侠,只为拯救苍生而来。
柳树正吐露着新芽,迎春花躲进姑娘的黑发。那时候我一直坚信,我是为了拯救苍生而来的大侠。
02
小学五年级的课本上,有一篇课文叫《半截蜡烛》。我们语文老师想剧情再现,于是挑了班上语文成绩最好的白阿俊同学担任这次表演的主角,演文中的那位小女儿。
而德国军官这个角色,便落在了本大侠的大爷,徐江涛的身上,因为徐江涛的骨子里透着混混的气质。
等人员点齐,预备开戏的时候,徐江涛第一次主动向语文老师建议说,光照着课本念台词可不行,得有动作。
说着便人模狗样地示范了一下,带着他的同桌小兵出了教室,出门顺带将那块老木门啪得一声关了起来。三秒之后,徐江涛一脚踹开教室的门,这戏就算开场了。
我看着台上徐江涛的混蛋样,猛然发现,这徐江涛根本没有当大侠的料,更适合去跑龙套。
在这节语文课上,徐江涛有史以来第一次受到了语文老师的口头夸赞。课后,我挪到他的身边,对他低声说,之前我还以为你会在关上教室的门之后,撒腿跑回家,摆语文老师一道。
徐江涛说,瞎说,你大爷我可是顶天立地的大侠,可不是什么逃犯。
我说,对对对,你这位德国军官演的真牛逼,简直和你一模一样。
徐江涛说,屁咧,要我是那个德国军官,谁他妈点蜡烛啊,抱起阿俊我撒腿就跑。
他口中的阿俊,是我们班的班长,姓白名阿俊,语文成绩特别好。这个白阿俊,没事就喜欢拿着老师的柳条,给我和徐江涛当头一棒。所以自习课,我们不能讲话,不能做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否则就挨棒子。
记得刚开学,学校新开了一门电脑课。课上,老师让我们学习摸键盘,学习发e-mail。结果,徐江涛第一时间把电脑里的游戏给搜刮了出来,趁着老师回办公室,他抱着蜘蛛牌玩得不亦乐乎。
后来在我去厕所的空隙,白阿俊和徐江涛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原因是白阿俊屡次让徐江涛学摸键盘,徐江涛都当耳旁风。事后,徐江涛就被罚在教室外,看着我玩蜘蛛牌。
晚上放学,我才发现徐江涛破了相,脸上足足有手指长的两道抓痕。我跟徐江涛说,你一个男人打女人,枉为一代大侠。
徐江涛说,谁他妈打女人了。我那是在用肢体教育她,让她如何尊敬大侠。
后来因为这事,我和徐江涛还合写了一部武侠小说,名叫《我们是为了拯救苍生而来的大侠》。
小说中的大小人物用得都是班上同学的名字,为了表示我们的嫉恶如仇,我们还把贪官土匪头子等重要角色按上了班主任以及一串任课老师的名字。徐江涛还动用私心,将白阿俊写成了非他不嫁的武林美人。
我还记得开头的第一句写得是:
我们坐在屋檐上,用最爱姑娘的眼泪擦拭自己手上的刀。黄昏把酒后,正是我们离开的时候。
但是亲爱的姑娘,你别怕,等黎明来临时,我们会以英雄的样子归来。
03
小说刚写满课堂作业的五页纸,我和徐江涛便已经读了初中。读了初中的徐江涛,骨子里的混蛋气质愈发明显。
学校的旁边有一个烈士陵园,烈士陵园的院墙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夏风拂过,很香很香。每次徐江涛爬上墙头摘几枝开得很欢的白花,都要我放哨。
我以为事成之后,他会分两枝小白花给我送姑娘。没想到,徐江涛竟然无视我,拿着花直奔教室,直奔白阿俊的位置。他支着门牙,笑着对写数学课堂作业的白阿俊说,阿俊,送你的花。
白阿俊没有伸出手,只站起身来走到徐江涛的位置上,抱着徐江涛的课本走出教室外。然后云淡风轻地将徐江涛所有的书,全部从二楼扔了下去。
后来有一天,白阿俊主动找了徐江涛,并一改以往冷漠的样子,笑着让徐江涛伸出手,徐江涛二话不说就将自己的一双手伸了出去。我眯着眼睛看见白阿俊将自己拳头放在了徐海涛的手上,然后手一松就跑开了。
当时我困得不行,以为那是白阿俊送给徐江涛的情书,也没有多大的在意。刚想眯着眼睛睡到天昏地暗时,徐江涛整个人就跳到了课桌上,并扯着大嗓门叫我,七佛,快救你大爷。
我连忙站起,揉着眼睛问他,怎么了徐江涛?
徐江涛说,你看地上。
我冲着他指的方向,目光触地,地上有三只黑色的毛毛虫正在向徐江涛的方向挺进。我看了看蹲在桌子上徐江涛,又看了若无其事的白阿俊,不禁笑成了开在院墙上的花。
你大爷的徐江涛,终于栽跟头了。
就这样,在白阿俊同学的鼎力相助下,堂堂一米七五的徐江涛害怕毛毛虫这事儿,在我们班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后来,徐江涛在书中写,白阿俊在我身上种下五毒虫,让我当她的跟屁虫。我说,我是大侠,我要去远方行侠仗义。可白阿俊说,我若不跟着她,就会死。
我嫌弃地读完徐江涛弯弯扭扭的字,在后面继续写道:
我摸着手中的刀,刀上有姑娘的笑。
我想,这应该是我回来的样子。
04
初中的最后寒假,徐江涛在马路牙子上与街头的小混混打群架。结果败北,被警察叔叔请进了派出所。据说,徐江涛把打群架里的一个人用刀划伤了。
在被抓走的那天,徐江涛跟我说,你别和白阿俊说,不然她会担心。那日之后,我便找到了白阿俊。我说,徐江涛被抓进了牢里,我觉得这事情你应该知道。
后来,白阿俊跟着我去看过徐江涛一回。白阿俊对徐江涛说,你是我在这个世上见过最笨的人。徐江涛说,再笨我也是大侠。白阿俊说,那你就一个人当你的大侠吧。
之后,白阿俊的父母离婚。白阿俊跟了她的母亲,改了名换了姓,消失在了这个村子上。我之前也有过打听,只知道白阿俊换了和徐江涛一样的姓。
那年,qq开始流行。出狱后的徐江涛搜遍了白阿俊的名字,都没有消息。
我蹲在村头对着徐江涛说,还他娘地说回来了就是英雄,没想到却看到你成为了阶下囚。
徐江涛摇了摇头,跟我说,那时候,从小摊位上买了三个香瓜。准备送给她,但又怕她没有工具削皮,于是就买了把刀,将香瓜削好皮放在她的课桌上,顺便揣着刀出了校园。
我知道,他口中的她,就是白阿俊。
我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无力地笑了笑,我说呢,打群架就去打群架,为什么要随身带把刀呢。
高中毕业之后,我在路上遇到打工回家的徐江涛,我客气地尊称了他一声徐大爷。徐江涛点了点头,说,我找到了阿俊的qq号,她现在叫徐慧怡,跟我一个姓。
我说,恭喜啊。
徐江涛说,我看到了她的结婚照。
我说,那你要恭喜她啊。
几天后,徐江涛约我在以前的老柳树下见面,说要一起钓鱼。我站在池塘边,看着一米八的徐江涛穿过一大片的油菜花,突然觉得莫名地伤感。
徐江涛走到我的面前,拍了我肩膀道:“我们以前常爬的柳树呢?”
我说,村头的那棵柳树已经被砍了好多年了,连树桩子都被填了火。
徐江涛笑了笑,骂了句,时光真他妈地够狠。
我说,是啊,只剩下写了一半的小说了。
徐江涛说,那本小说不用写了,我们最终谁也没能按照小说中的约定,以英雄的样子归来。
我抬头望向天空,大声骂了一句,狗日的雾霾啊,你他妈知不知道,我那个拯救苍生的大侠梦实现不了。
我读大二的时候,徐江涛结婚,新娘是广东人。之后,徐江涛便和新娘一同去了广东生活。
以前,徐江涛回家还记得喊我一起出去钓鱼。而现在,我连他的样子都有些记不起。
村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坟头洒的泪越来越少。剩下的我们只能单枪匹马地闯进黑夜里的坟场,慢慢地在孤立无援,意志消沉中被回忆吞噬,掩埋。
但别害怕,天终会亮,我们终会站起来,回到花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姿态,好不过英雄,坏不过阶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