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本洁来还洁去(中) ——《红楼梦》中林黛玉写的诗赏读

随着宝黛二人感情的发展,两人之间因误困情因错表情的场面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直接。在那个时代,人们表达情感的方式一是赠物,一是赠诗,或者睹物思情写下诗篇。黛玉一半的诗作皆出于此。

比如下面这三首诗。

题帕三绝句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书中写到贾宝玉遭贾政毒打后于昏睡中听到悲戚之声,醒来知是林黛玉,“只见她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就安慰她说自己的疼痛是装出来给老爷看的。林黛玉只是“气噎喉堵”,半日方抽抽噎噎的只说了一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后来宝玉心里惦着黛玉,便设法支开袭人,命晴雯以送两条旧绢帕为名去看林黛玉。林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但又左思右想,各种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之念一并涌上心头,便提笔在帕上题了这三首绝句。写完之后便发热病倒了。

此三首诗,每首诗都泪意充沛,颗颗泪珠皆为宝玉所洒。也照应了绛珠仙草下世为人为神瑛侍者还泪之说。

第一首诗中的“鲛绡”借鲛人泣泪成珠的典故,来代指揩泪的手帕,说的是你宝玉赠我此帕,怎能不让我为你流泪?此首末句还有一流传版本曰“为君那得不伤悲”,更为大胆直率。

第二首诗中的“抛珠滚玉”说的仍然是流泪。自己日思夜想,日夜以泪洗面,泪水为谁而流,不言自明。

第三首诗直言手帕也难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泪珠,更借湘水女神娥皇、女英哭舜帝的典故,说自己窗前也有许多竿竹子,是不是也染上了自己的泪痕?此首诗更是点明了自己对宝玉的感情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情。所以书中才写黛玉“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绢上写道”,这两块写了黛玉的诗的旧帕若被王夫人发现,该会引起多大波澜?

这三首诗在书中来看,是黛玉第一次真诚坦白地表露自己的心迹,也可以说是二人爱情进一步发展的证物。但更暗示了黛玉所处的环境之恶劣,二人忠贞不渝的爱情注定是一个悲剧。

咏白海棠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第三十七回海棠结社时,大观园处于贾府表面上还比较繁华但内里已经在走下坡路的时期。各人的别号也就是在这次结社确定的。上面这首诗便是海棠结社时黛玉写的诗。

当时指定白海棠为内容,限起头韵脚为“门”,后面的韵依次要用“盆、魂、痕、昏”四字。所以这诗歌创作便有了难度。探春先写就,其二是宝钗,其三是宝玉,其四便是此次结社被探春起号为“瀟湘妃子”的黛玉的这首了。

首联:湘帘,指竹帘,借湘妃竹之典;冰为土,玉为盆,此二句衬出了黛玉的冰清玉洁。颔联:“偷、借”二字炼字极妙,突出了白海棠的神韵。颈联:白海棠既像月宫里的嫦娥缝补白色衣服,又像秋日闺房里的幽怨未嫁女在抹泪。尾联:娇弱羞怯的小心思默藏心底,不知该向谁倾诉,疲倦地倚窗而立,看西风乍起,看天色渐昏。

这最后一联我们也可以联系黛玉的处境来理解,孤身一人,没有至亲在身侧,满腔心事无人诉说更无人托付,在这西风黄昏般的环境里,谁来替自己做主?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但宝玉的大嫂李纨却说:“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芜。”并让此次获得怡红公子称号的宝玉的诗压尾。蘅芜指的是宝钗,此次结社她的别号就是“蘅芜君”。连探春也附议,认为瀟湘妃子当居第二。但宝玉不争自己的名次,却提议重新斟酌蘅瀟二人的名次,被李纨否了。由此也可看出,无论他人眼中黛玉排第几,在宝玉心中,黛玉总该当得起第一才是。

今天我分析黛玉的诗,此处却免不了简单一提宝钗和宝玉的诗来看一看,跟黛玉又有什么联系。

当然,依李纨恪守妇道、本份寡居的身份及性格看来,宝钗的那首《咏白海棠》自然会更入她的眼。“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客观来说,宝钗此首的确写得不错,且比较符合她的性格身份。开头第一句就可以说是她的日常作派。本人认为她这首诗里最好的一联当属颈联,“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宝钗平时喜素淡衣饰,不夸张不艳丽,但她本人长相又很漂亮,所以这前一句就像在说她自己;焉,怎么,多愁之人怎么能得到无瑕美玉呢?年少时读,没想那么多,现在看来,如果说此联前一句是指她自己的话,后一句怎么越看越像在说黛玉?不能多想了,不然有人又会说我过于穿凿了。

再来说一下怡红公子的《咏白海棠》,我觉得跟瀟湘妃子更有关系。“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以怡红公子心性,一般不会写这样的诗的。而这首诗却写得如此黛玉化,或者说,简直是在为黛玉写诗传了,句句可见黛玉形象。此时此刻宝玉的眼里心里,怕是只有黛玉一人了。如果说还有陪衬的话,颔联首句“出浴太真冰作影”倒像是在说宝钗,因宝钗肌肤微丰,是健康的女性形象;后一句“捧心西子玉为魂”更像是在说黛玉了。



菊花诗三首(瀟湘妃子)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在诗社第二次斗诗会上,共有十二首命题限七律的菊花诗产生,而黛玉凭三首诗获评诗魁。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之后,李纨笑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瀟湘妃子为魁了……”宝玉听说,喜得拍手叫好,称“极是,极公道”。为什么宝玉这么高兴呢?因为这三首诗全为黛玉所作。

先来看被推为第一的《咏菊》。

咏菊

无赖诗魔昏侵晓,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无赖,无奈之意。首联说的就是诗魔这一创作冲动来袭,从黄昏到凌晨,诗人都在或绕篱漫步,或倚石沉思,构思自己的诗该如何写。颔联就到了写作过程了,灵感有了,构思有了,便泼墨挥毫,看着霜中之菊,口齿都是花香,对着月亮吟咏菊花,一挥而就。内容是什么呢?颈联就是在说自己的诗是自我怜惜的哀怨,但谁又能通过这片言只语的诉说了解我的忧愁呢?古人说,秋心,愁也。黛玉此处便借“秋心”秋二字来暗指“愁”。尾联说菊花自从被陶渊明评说之后,高尚品格一直被说到今天。

这首诗如果找中心句的话,就是第三联了,再缩小找诗眼的话,便是那“秋心”二字了。就像《红楼梦》一书的开篇里的那句“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其情感其风格是一致的。

再看十二首诗里被推为第二的《问菊》。

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讯、叩,皆询问意;东篱,代指菊花,最早见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来“东篱”也就成了菊花的代名词,如李清照的词句“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写菊花之经典词作。首联写作者想要打探秋天的消息,“众莫知”,谁知呢?就来叩问菊花吧。颔联“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偕,一起;为底,为什么。此联可谓是此首诗中的佳句了。我们同样从中读出了黛玉的形象气质。都说字如其人,诗亦如其人。一个人的气质性格,是可以从他的文学作品里读出来的。菊花是孤标傲世到没有朋友,黛玉亦如此。谁能够和你一起隐居?同样都是花,为什么你菊花开那么晚?颈联用了互文手法,落满露霜的园圃和庭院是多么寂寞,秋天来了,鸿雁南归,秋虫将逝,你可曾起相思之意?尾联更是借菊来表明自己没有知音,菊花啊,你若能说话,可否跟我聊一聊呢?

有人或许要问了,黛玉不是还有宝玉吗?其实我们想一想,随着年岁渐长,两人之间不能像早时那样随意接触了。周围的环境就像这“圃露庭霜”,那么多眼睛盯着,袭人还在王夫人面前建议让宝玉搬出大观园,说表亲姐妹也大了,由不得人悬心,怕被有心人看到什么举止说闲话。也就是说,防着黛玉跟宝玉接触的人大有人在。黛玉又怎么能随时随地跟宝玉互诉衷肠呢?

再就是被推为第三名的《菊梦》了。

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菊梦》是黛玉模仿菊花的口吻来拟写菊花的梦境。首联说菊花在秋天的东篱旁酣睡,梦境清雅,梦中好像和着云,伴着月,朦胧模糊,不甚分明。颔联说菊花登临仙境并非是羡慕庄周化蝶,而是回忆旧情来寻找像陶渊明那样爱菊的结盟之友。此处我们也可以联系“木石前盟”之前提,黛玉是寻找自己的“前盟”宝玉来了。颈联写菊花入睡后梦魂依依追随鸿雁南归,好梦却屡屡被秋虫的残鸣惊醒,颇为恼人。尾联写菊花梦醒后的感慨,心中的幽怨向谁倾诉?自己的无限深情已隐在这衰草寒烟的凄凉之景中。菊梦,可以看作是黛玉之梦,梦中得到一种身心自由,醒来却仍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处于“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生存环境之中。同时其所处生存之境凄凉颓败之感已显。

黛玉这三首菊花诗,没有出现一个“菊”字,但字字句句都是在写菊,作为咏物诗,可以说达到了很高的写作水平。这三首诗倾诉的都是孤独清高之中无处觅知音的苦闷,黛玉的形象与菊花的形象融为一体,物我难以两分了。



咏螃蟹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第三十八回黛玉以三首菊花诗夺魁之后,宝玉又在吃蟹时提议写诗,并率先写就,还说黛玉恐怕才力已尽,不能写了。没想到黛玉不假思索,提笔立就,写成了这首《咏螃蟹》。

“宝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烧去……”虽然这首诗写得不赖,但让黛玉从菊花之清高形象里乍一落到这种食指大动的吃货形象上,可能她自己也受不了。虽然这种诗作更有烟火气息,让黛玉有了一丝健康之色,但毕竟于她风格不符。或许写出来也是跟宝玉赌一赌小性子而已。

相比此次咏螃蟹被大家首推的宝钗的诗作,黛玉的诗还是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思想。宝钗的诗作里最经典的两句当数“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讽刺螃蟹,也在讽刺一部分世人形象,同时体现了宝钗比较正面积极的思想。而黛玉的诗是在称颂螃蟹的“铁甲长戈”,在怜卿之八足。这跟宝玉诗中体现的思想是一致的。

我们不说谁的思想更好更对,只能说人各有志,这也是宝钗会劝宝玉用功读书走仕途经济之道而黛玉不会这么说的原因,这也是到后来宝玉更喜欢跟黛玉一起的原因。

志同方道合,古今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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