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无人怀念。
——题记
他没想到还会遇见她。
微卷的长发温柔的搭在肩上,眼睛扑闪着,半脱色的红色唇膏。脸上是带有疲倦的淡漠神情。
那种趋于冷淡的美丽,仍是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样子。他问她喝不喝酒,她用眼梢轻瞟他,嘴唇向左弯一弯,不屑的笑笑。
那是一次忽然的相见,他刚从日本回国,百无聊赖的打发时间,生活的样子本就纯属巧合。
她也看见他了,只是瞬间的呆愣即恢复常态。两人站定,相互看着,竟不知说什么好。
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是她先开口。
有些日子了。他答。
一切还好吧。
还好。
他一手抓着车钥匙,另一手不住地抓头发,又觉得这样不太妥。不知将手放在哪里好。她看出他的尴尬,低头抿嘴,她说,我走了。
找个地方坐会吧,他脱口而出,随即感觉冒失,如果,你不急着走的话。
她说,好,那就一起坐一会儿。
初冬温暖的咖啡店,温润的灯光把落地窗里来回的行人变成电影剪辑。两人沉默相对,咖啡的香气满溢。
他说回到日本后很忙,生活压力是从下飞机那一刻开始的。住在三人旅馆里,只有床茶几和水杯。昼伏夜出或者临时的迁搬都是可能的,为了钱没有办法。他只是低头说,并不抬头。当中也有笑声,舒缓两人的气氛。
一年了,他们刚认识也是初冬,那时她正经历一场失败恋爱,分手几乎以生死定论。终于尘埃落定,她说自己的心碎了。就在家里用大幅的黑色墨汁画一副碎裂的油画。
那是个怎样的冬天,曾经为爱不顾一切的女孩,再也没有了。城市最热闹的夜店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女人,化滴泪妆,穿丝袜和长筒靴。不喝酒的时候呆呆地玩手机,醉了之后,任由男孩子亲吻。
他问她喝不喝酒,她已经醉了,只想砸桌子。只是她未曾预料,后来他们恋爱了。
他说了太多,终于词穷。沉默一会,才敢抬起头来看她。一年后的她消瘦了许多,长睫毛在轻垂的眼睛上轻轻跳动,脸上偶尔会笑,只是怎样看起来都有点疲惫。
她说,你走以后,我生活如常。后来只剩下工作。有时候感觉有乐趣,常忘记吃饭,在一堆数字前乐此不疲。
也有人追求,在他们眼里仍是不可多得的艳女,眼角眉梢都带着风情。他们的话都很好听,爱情都有一辈子那么长,拥有都不只是一夜而已。
可是你相信吗,她说,曾经你的那么爱我。无论在哪里,只要你开心了,都把我高高地举起来。你忙不迭的带我见父母,你甚至不知道那天我有多羞涩多慌张。
她是他在酒吧认识的女孩,名字诡异。他说小倩不是女鬼么。可是你是整个酒吧里最漂亮的女鬼。
他们去玩,拥挤于人潮舞动,香汗淋漓。能够这样纵情欢乐,世纪末日来了又有什么关系。
他开始发觉自己总是想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他喜欢跟着她做任何事情,甚至什么都不做。他愿意赶在她下班之前就赶去接他,堵在路上,两旁堆积一片凝固的白色雪山,可心里却感觉怎样也挡不住。
这是爱上她了吗。
怎么会爱上这样的女孩,他感觉自责。自小生活异国他乡又有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她不过是骄傲了一点,可仅仅是那一点点,已经足够了。
他低头,苦笑,轻叹。
可终于一切还是过去了。一年后,相对无言。互相早已剔除了各种通讯方式,竟然还会遇见。有一些相欠是这样的,没有人再提,总有命运会记住。
什么时候回日本?
过完年吧,爸爸年纪大了,总要陪陪他。
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我呢。
会,总会。他说,有时候会感觉对不住你。
她笑了,没有,都是注定的吧。你信命吗。
我信。
那便好了,你和我总要见一面,否则这个故事怎么结尾呢。我在梦里总是看见你开车路过我身边,一个急转弯擦过,明明看见了我。
我不想再梦见你。
那年生日,这个碎了心的女人因为有了爱护她的男人,变得格外幸福。几乎是所有朋友同事都参加了这场生日派对。歌声放到最高潮,他在众人的尖叫里把她抱在怀里,举起来响亮的亲吻她,仪式感甚于一场婚礼。
也许我们都很寂寞。急于爱上恰好的那个人,激发热情,感觉精神充沛。那个冬天因为有了她,日子不在寂寞。他甚至不再想回到日本,计划起五月归来两人接下来的生活。他说房子太小,换一间大的。或者你搬到我家去,和我家人在一起。
他临行的前一天,包了一顿饺子。他告诉她“上车的饺子下车的面”,之后煮了半锅的片儿汤。那一夜他没睡,两人相拥做爱,恨不能留在彼此的身体中。分离似乎让感情变得很深刻也很生动,他对她说五月份一定回来,他会陪她度过接下来的夏天,秋天,冬天,还有每个一年四季。
次日他离开,后来再也没见过。
所以今夜有了一次重逢,她说一定要有一个结局。我不想再梦见你。
他低着头,再也找不到话题。时钟指向九点,曾经天涯海角,翘首以盼。如今相对竟无言。
她说,时间到了,我要走了。
你,又有男朋友了?
她说,只是时间到了。她轻轻抬起头,眼睛里都是泪水。
我不应该提起,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如果他还在,也出生了吧。
他回到日本后第十天,知道自己已经成为爸爸了。两个人在跨国的视频里,互相嗟叹,怎么会怎么会,一个是轻狂少年,一个是不羁的夜店公主,他们竟然当了父母。她还记得他在视频中的样子,有点茫然,又有点欢喜,不停地说,我当爸爸了。然后说,需不需要我回去。
这个故事到了心酸的部分,这是一个不可能出生的孩子。可是他竟然来了。挂去视频后,她呆愣着躺在床上,只感觉全身的精华正被肚里的小妖怪吸收殆尽。她进入长期的倦怠期,贪吃贪睡,无精打采。每天她都在类似于疼痛的饥饿感中惊醒,但是那个从前总是喜欢做饭给她吃的男人呢,正在大洋彼岸,许一个只能用时间验证的承诺。
时间是无穷尽的外卖和愈加神经质的猜疑,时间是争吵,时间是他在长大,那个孩子,她看见他了,在子宫一处,微小到难以观察,却吸去了她所有希望。
她知道他总会离开她的。
那是一个孩子,你懂吗。你不懂。在你的世界里,他只是我的一通电话,和给你发去的模糊的照片。可是他是真实存在过的。我能感觉到他在长大,也许是我老了。我会像电视剧里那样摸着肚子跟他说话,我会跟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告别他那天,我们正在吵架。我提了分手。我在进入手术室前仍旧在负气。可是,他真的是无辜的。
她低下头,说不下去。就此中断。
他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没有在你身边...那时期刚回到日本,一切都很乱,我心情也不好...我没有想到你,对不起。
是我不该提。她恢复往常。现在很好,一切如常。工作令我很愉快,也有烦恼的事情,就是无法再相信承诺。爱情没有永远,爱情只是片段。
...我们...他欲言又止。
我们,该走了。她说。
故事总有结尾,能够好好道别的时候,为什么不呢。就此分别,再无回头日。平淡的生活总需要一些壮烈,否则青春呢,就那般过去怎么行。两人低头看鞋,又抬头看着对方的脸。内心苦涩,却笑着告别。
她转身上车,再回头,他的身影逐渐模糊成夜里的星点,消失不见。
她不知道这还不是完结篇,故事的后来,他又再见过她。那是另外一个冬天了,他仍旧在冬季回国,并且有了新的女朋友。一次驱车,在等红灯路口的人行横道上,看到她长发搭肩,穿着红色衣服从他车前走过去。他片刻愣神,忍不住对新女友说,看见那个女孩了吗,我们曾经相爱过,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后来呢。
他启车,后来?没有后来。
车子汇入街道,城市大如空洞,擦肩而过,各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