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3年,秦。
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王府,府门前的护卫也趾高气扬。几个侍卫在一辆马车旁,正焦急地等待着,时不时望向王府大门。
忽然,府门开了,一位身材修长、白衣长发的青年男子从中走了出来,他腰间佩剑,上臂用布缠着,隐隐有血迹渗出。
“公子,公子!您这是怎么了?谁这么大胆,敢伤害公子!”马车旁的侍卫吓坏了,连忙簇拥上前问道。
白衣青年抬手制止了侍卫们,说道:“是亥王,无妨,快回府吧。”
“亥王?就他?能伤到公子?”侍卫一愣,脱口而出。
“他年纪小,又任性,经常邀我和他比剑,每次输了都要拿服侍的人出气,上次还有个侍女被打死了,我故意输给他,也是希望他从此不再伤人。”青年用手撩开马车门帘,转头对侍卫说道。
“公子宅心仁厚,不枉我跋涉千里来投奔啊!”忽然传来的声音让青年一愣,他连忙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就看见一位短须长衫的男子,衣服破旧,但双目神采奕奕,正打量着自己。
青年连忙放下撩起的门帘,快步来到这人身前,不顾臂上有伤,抱拳躬身施礼道:“晚辈扶苏见过先生!”
“不敢不敢!”来人没想到青年身为王室,竟然如此礼贤下士,也是非常激动,“不才儒士叔孙通,久慕公子贤名,特来投奔。”
“先生快上马车,晚辈正要向先生求教。”扶苏说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指向了马车。
“好!”……
“孟子说过: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就是说如果百姓觉得君王值得拥护,国家就会产生强大的凝聚力,这种力量,哪怕是伟岸的天地之力都比不上。这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内涵是一样的。”
王府之中,叔孙通跪坐在席案前侃侃而谈,公子扶苏正襟危坐,听得非常专注。
“眼下始皇不重民生而重法家,以严刑重典治国,久必生患……”叔孙通说到这儿,看了下扶苏。
“先生所言极是,这也是我所担忧的,但我几次三番对父皇言及,都被斥责回去。”扶苏面带愁容,“父皇对李斯太信赖了。”
“李斯与韩非子名为法家,其实都是出自我儒家,是荀子的弟子,可惜他们对荀子的性恶论理解不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却是走上了歧途。”叔孙通说道,“荀子的本意,是想让人们用学习来改变自己的不足,并不是要残忍对待百姓。国家的衣食都要依靠百姓,就像树木依靠树根,河水依靠水源一样,哪有砍伐树根而树木茂盛、堵塞水源而水流长远的呢?”
“先生!我大秦得先生,正是如鱼得水!明日我便带先生面见父皇,望先生明喻父皇,解百姓于水火之困。”扶苏说着,站起来向叔孙通再度拜请。
叔孙通连忙搀扶住了扶苏,说道:“恐怕不行,李斯如今位高权重,且心胸狭隘,若是与其共事,只怕须臾间就会遇害,步韩非子后尘。”
“这……”扶苏一愣。
“公子可拜见始皇,言我儒家于秦之利,提拔一批儒士,这样既可以撼动法家一家独大的地位,也可以一儒一法、恩威并施,于秦大有好处。”叔孙通说道。
“此计甚妙,我明日便向父皇奏请!”扶苏高兴地说。
“秦自穆公以来,便以法为用,从商鞅的变法开始,秦开始一步步强大起来,逐渐超越他国,也使秦对法家更加倚仗,但此一时彼一时,法家适合乱世中称王称霸,并不适合长治久安,要想秦国传之万世,必须重民生,行仁道。”叔孙通微微皱眉,“商鞅之后的张仪、范雎,也都为秦灭六国提出了很好的国策,纵横家张仪的连横之策,谋士范雎的远交近攻,这也可以证明,法家并不是万能的。如今天下已定,但秦之患更重于前,处在内无贤臣拂士,外无敌国忧患之境地,公子任重道远啊!”
“是啊!父皇被冲昏了头脑,听不进我的劝谏,但明日朝会,我必定要为儒家争得一席之地,希望可以滴水穿石,改善父皇对法家的依赖……”
“什么!焚书?”
朝堂之上,许多大臣纷纷变色,只有李斯等人面带笑容。
“陛下乃千古明君,功盖三皇,德超五帝,他国典籍本应随其国的覆灭而灰飞烟灭,否则,各地黔首皆不忘本国之姓,时时思反,天下何年方得太平?”李斯出班启奏道。
“父皇不可!”一声急促的呼声在朝堂上突兀地响起,众人转头看去,正是始皇的长子——公子扶苏。
扶苏面带愁容,也没管始皇阴沉下来的脸色,直言相谏:“父皇平灭六国,皆因六国大失民心,毫无凝聚力,否则六国之兵,十倍于秦,六国之地,七倍于秦,秦何以平定天下?若父皇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秦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秦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秦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秦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秦;如此,孰能御之?若父皇不重民生而重典刑,不安民意而诛民心,民怨沸腾,则我大秦,将成无根之木矣!”
“够了!扶苏,是谁教你如此大言不惭?”始皇拍案而起,怒目而视,“你身为秦人,竟然如此诅咒大秦,你忘记祖宗了吗?”
“父皇!要想大秦传之万世,必须以民为本啊!”扶苏眼含热泪,再次说道。
“我堂堂始皇,要以那些蝼蚁为本?来人,把扶苏拉下去!”秦始皇怒喝一声,“焚书令必须施行,有私藏书籍者杀无赦!”
王府之上,扶苏愧疚地对叔孙通说道:“扶苏无能,愧对先生,先生不远千里来投,却只能屈居一府,我本想向父皇举荐,不想父王忽然颁布了焚书令,扶苏心慌意乱,据理力争,却被赶下堂来……”
“焚书令……这可是损伤国本之事啊!”叔孙通叹息道,“此令一下,贤才志士必然离心离德,恐怕数年之间,国家就会发生变动。”
“先生……可有良策?”扶苏上前一步问道。
“除非……公子登基为帝,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叔孙通沉吟了一下,忽然说道。
“这……”扶苏顿时一愣,“先生身为儒家高士,何出此逆君背父之言?”
叔孙通笑着说道:“公子饱读诗书,对我儒家内涵了解精深,不才佩服,但公子可知商汤灭夏、武王伐纣,此为逆君之行否?”
“这个……”扶苏哑口无言。
“君命天授,天命民授,得民心者得天下,公子宅心仁厚,若为君王,则天下幸矣!”叔孙通说道。
“我闻屈子投江,尚有不解,如今方知屈子之意。”沉默半晌,扶苏忽然说道,“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洁净之人,必不忍行污浊之举,先生虽言之有理,然非扶苏可为也。”
叔孙通看了扶苏良久,方才长叹三声:“惜哉公子!悲哉公子!壮哉公子!叔孙通……告退。”
后来,在扶苏的几次劝谏之下,秦始皇终于提拔了一批儒生,但仅负责乐府民歌收集等工作,叔孙通也在其列,为待诏博士。
公元前212年,秦始皇又下坑儒令,扶苏力谏始皇未果,反遭迁怒,被贬驻守长城。
城外古道,扶苏赴边的车队就要起程了,一位短须长衫的男子来到马车前,递上了一个锦囊,口中说道:
“公子,叔孙通受公子赏识,无以为报,相赠锦囊一只,危难之时可用,但恐怕到时公子不肯相从。”
车帘打开,扶苏接过锦囊,苦笑一声:“多谢先生,在先生身边受教一年,并无长进,辱没了先生,今我远去,先生处境凶险,恐有亡身之患……”
叔孙通长揖一礼,说道:“多谢公子惦念,叔孙通自有存身之策,他日公子若有转圜,叔孙通必竭忠尽智辅佐公子。”
车帘落下,车队开动了,却有缕缕笛音从公子车内传出,正是秦地的民歌乐曲——《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病死于出巡途中,李斯和赵高秘不发丧,以臭鱼烂虾覆盖始皇尸身,隐藏尸臭,并假传诏书赐死公子扶苏,立胡亥为帝,是为秦二世。
边关军帐,扶苏打开叔孙通的锦囊,取出一只锦帕,只见上面写着:“天下子民莫不仰慕公子之德,大秦军士莫不愿为公子而战,边关有大军三十余万,且久经沙场;大将军蒙恬熟读兵书、通晓战阵,又对公子忠心耿耿。公子一声令下,不出三十日,天下必归公子。”
扶苏苦笑一声,将锦帕在烛台上付之一炬,后拔出宝剑,自刎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