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提笔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时钟指向了凌晨五点,刚刚在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面容模糊的父亲回到了家,他的年纪竟然和我一样,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没有兴奋和喜悦,我只是质问他:“这么多年,你丢下我和母亲以及妹妹,到底去了哪里?”父亲始终都不说话,一副歉疚的样子。
这个父亲是我的生父,叫蓝英立。他没有留下照片,对他的音容笑貌,我的记忆非常模糊,只记得小时候,他喜欢对我吹胡子瞪眼,生气的时候喜欢坐在家里的门槛上,一支一支吸着大喇叭——一种自制的草烟。
依稀印象之中,父亲是一个身材清瘦而面容清秀的男人,整天在地里忙活,闲时也很少和我交流,经常沉默寡言,只知道闷头干活。小时候,我和母亲到街上的电影院看电影,他一般不会和我们一起去,只是到了散场的时候,到门口接我们娘俩,然后在路上我被他抱着,仰头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这个画面很清晰,这个时候,我觉得三个人在一起,用现在流行的词语形容,有一点小确幸的味道。
有一件事是祖父说的,我当时并不知道。父亲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小时候学习成绩很好,曾经考取了当时县城的一所有名的中学,只是因为家里实在太穷,无力供养,无奈之下,才回到家里种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祖父一直叹气。
1985年深秋,那年我上初三,正在上课的时候,家里附近有个人来找我,然后老师对我说,你跟着他回去一下吧。我觉得很奇怪,这个来人对我说,回家吧,你父亲去世了。
那是31年前的事了,我父亲去世了那么久,可是那天的事仿佛就在昨天。我记得那是一个有些阴沉的下午,秋风渐渐凉了,秋风吹过,树上的落叶都随风而逝。
我在路上走得有些艰难,好几次都差点摔倒,我觉得这一切非常不真实,好像一个梦,我在努力地摇头,竭力想从梦中醒来。我在匆匆地赶路,我要赶到家里,证实这一切都是假的,我父亲没有死,我的人生如常,所有的温暖和幸福都在,所有一切只不过都是一场噩梦。
这个梦终究没有醒过来,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棺材里,母亲已经昏倒过几次,我扑通跪倒在父亲的灵位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抱着我的头,她的身体一直在颤抖,她喃喃地不断地对我说着:“你爸爸死啦,你再也没有爸爸啦,你成了一个孤儿啦!”(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泪如泉涌)
父亲死的那年才42岁,比现在的我还小。
他以后出现在我的梦里,都是那副清瘦和清秀的样子,再也没有老去。
父亲去世一年以后,母亲改嫁,我们有了继父。
现在的文章和影视剧总是夸大农民的善良和质朴,其实在乡下,很多农民对政府和比他富有和强势的人总是唯唯诺诺,当他们有机会欺负一个比他弱小的同类的时候,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宽容和同情。我现在选择性强迫遗忘那段记忆,可是浮现在眼前的都是一句句嘲讽和一双双白眼。
家中状况困窘,祖父祖母年事已高,还有个妹妹不到四岁,而我初中还没毕业,很多人都猜测我将要失学了,在我的周围不乏这样的例子,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度过那段日子的,不过令我想不到的是,在母亲的坚持下,我在第二年竟然考取了高中。
我的继父叫王金成,浏阳市包装总厂的一名工人,他的年纪和父亲差不多,都比母亲大八岁。他有四个孩子,住在一套只有两室一厨的房子里,一间房子摆着两张床,住着四个孩子,一间房子摆着一张床,吃饭的时候摆上一张桌子,基本上就没有多余的地方了。继父和母亲结婚的时候,也就是领了一张结婚证,没有通知亲戚,更没有摆酒席,两个苦命人的婚姻生活就这么静悄悄地开始了。
继父是一个专门修理锯片的工人,手艺不错,他经常到乡下的锯木加工厂帮人修理锯片,锯木厂的人就把母亲介绍给了他。母亲那个时候才35岁,模样不错,而继父是一个又矮又瘦的男人,因为他是城镇户口,又是拿工资的工人,两个人各取所需,也就结合在一起了。
母亲舐犊情深,她并没有离开我和妹妹,她就像走亲戚一样,在继父家和我们家,在县城和乡村之间来回奔波。在县城住半个月,然后又回到家里住半个月,一心挂两头,所以在人们都说我母亲改嫁了,在我内心一直都不认同。
在上高中以后,母亲在县城帮人做事,中午饭都是继父给她送的,每次我到母亲工作的地方,老板一看到我,就对母亲说:“你的讨债鬼又来了!”这个时候母亲都会到老板那里提前支取工钱,给我付学费和伙食费。
我和继父从疏离到亲近的时间并不长,这个原因是继父实在是一个非常忠厚和善良的人,除了在工厂上班以外,他还在外面的锯木加工厂兼职了一份修理锯片的工作,因为他自己有四个孩子需要抚养,我上高中的学费和伙食费他也出了不少,在我和他的四个孩子之间,很多时候我觉得他对我比对他四个孩子更要好。他曾经说过,当我退休以后,我要跟着奇夫一起住。
为了能够到厂里上班,他提前退了休,我顶替他进了包装总厂成了一名工人,在厂里工作了三年以后,我找个机会转到了教育部门,现在能够成为老师,这也应该感谢继父提前给我铺好了前行的路。
跟着我一起生活的愿望,继父未能实现,他在和母亲过了十年幸福生活之后,也离开了我们。继父去世以后,母亲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昨天偶尔看到了母亲珍藏的继父的户口本,这是一个红色的农村户口的户口本,那年就是凭着它,我从一个农村青年变成了城里的工人。母亲说,如果不是你的继父,你哪里有今天啊!
我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生父和继父会不会认识,或者我可以想象一下他们会面的情形:一个瘦小的男人走到一个面容清秀的男人之前,对他说:“蓝大哥,你好,我是王金成。”然后这两个同龄的男人会坐下来,一起谈论我是怎样长大的。(写完这篇文章,我的眼泪又一次喷涌而出,拥有两个父亲是幸福的,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