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上海的弄堂房子,热闹是有时间段的。中午和傍晚是最热闹的。那是烧饭辰光。东家的草头菜饭和西家的干煎小黄鱼香气互相串味,味道混搭。午后,阳光越过天井,刚抵达又越过去了,整个弄堂安静下来,这时方显出石库门房子的清静与整洁。竹竿上晾着衣服,灶间弥漫着腌笃鲜的鲜气……现在,居民都搬走了,丟弃的物品有交叠的阴影,像是古老的灵魂出现在面前,用它们仅存的一丝力气,缓缓地告诉你,这里也曾经拥有人间的烟火。
上海原闸北安庆路由河南路始到浙江北路止,总共1000米左右。沿安庆路往浙江北路走,过康乐路,就是我的出生地“永庆里”。这一地块动迁了。
安庆路是老街区,看上去老旧了,但保留了上海老弄堂的功能和风情。过去邻里隔壁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谁家有亲眷朋友,邻居们都煞煞清。今天我走过这条路,已经物是人非了。
我去怀旧,只见每间石库门都敞着门,每家门口都空无一物。黑漆的大铁门每天晚上都要关闭,留一扇小门,给晚归的居民。永庆里在当时是属于质量结构比较好的弄堂房子,大弄堂横向还有比较宽畅的小弄堂。前客堂的人家可以在天井门口的空地上闲坐乘凉,后客堂和楼上人家都在灶披间后门做市面(活动)。
上海的弄堂房子,热闹是有时间段的。中午和傍晚是最热闹的。那是烧饭辰光。东家的草头菜饭和西家的干煎小黄鱼香气互相串味,味道混搭;6号里外婆的梅干菜烧肉,是江浙一带出生的上海人最馋的大菜。午后,阳光越过天井,刚抵达又越过去了,整个弄堂安静下来,这时方显出石库门房子的清静与整洁。竹竿上晾着衣服,灶间弥漫着腌笃鲜的鲜气。待下班人回来,粥已温,汤正好……
现在,居民都搬走了,丟弃的物品有交叠的阴影,像是古老的灵魂出现在面前,用它们仅存的一丝力气,缓缓地告诉你,这里也曾经拥有人间的烟火。
过去,上海的夏天高温溽热,朝北的亭子间下面就是灶间,一栋房子四家人家四只煤气灶都在里面烧饭,把亭子间蒸得到处是烫的,到晚上也凉不下来。夏天的傍晚上海人家是很忙的。女主人要烧夜饭,要擦凉席,要拖地板,要给孩子们洗澡,还要洗衣服。灶间的水龙头只有一个,大家都要用,就有了抢夺的意思。我其实也急着淘米烧饭,看这样子,也不争了。拎着家里最大的塑料桶去离家不远的后弄堂井里打水。井边有块开阔地,打水的人很多,围着开阔地用桶排队,各色各样脚桶、铅桶、塑料桶排成一长溜。
穿着短衣布衫赤脚拖着塑料拖鞋的年轻女人们都是相熟的,立成一圈,家长里短说着话。上海话发音注重技巧,舌头跳动频繁而灵巧,口型运用集中在唇部和下巴,语音变化丰富,上海女人说上海话,自有一种天生的伶牙俐齿,透着一种娇俏,这便是纯正的上海话了。我一边排队,一边听她们说话。
井水清凌凌的,凉沁沁,每到夏天,井边都有住在附近的居民去打井水用。男人们争先抢着打水,他们将绑了麻绳的铅桶反扑下井,待井水漫入桶内,即刻大力拉起,灌进井旁各家排着队的桶内,有水溅起,井边的人都被溅一身,引来女人们的尖叫,“要死了呀,嘎梁(上海人对带眼镜的人起的绰号),把我衣服都溅湿了”,拉桶的嘎梁越发来劲了,一桶桶的井水和着上海闲话被吊上来,倒进各色桶里……大桶的井水拎回家,西瓜绿豆汤冰镇下去,黄金瓜冰镇下去,毛巾浸下去,捞起来,擦去满身汗水。再去打一桶擦凉席,拖地板……
天暗了下来,起风了。亭子间在井水的抚摸下,也凉了下来。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结婚,又在这里生了女儿。
一转眼,女儿会走了,我在灶披间烧夜饭,她就在后门口弄堂里走来走去地玩,我抬眼看到她蹲在水沟旁看麻雀琢食。大人们都在灶间烧菜。
突然,客堂间阿姨问,“你女儿呢?”我说“在看麻雀呢”,前楼柏兄姆妈正在教我摊荷包蛋,“荷包蛋看起来简单,实际上要用到7种调料嘞”,柏兄姆妈擅长烧上海本帮菜,我烧菜的基本功,就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孩子没在门口呀?”客堂间阿姨又说。我丢下荷包蛋就往外跑。
后门口弄堂里不见女儿的身影。
顿时,整个弄堂的人都跑出来了。隔壁爷叔,平时不大讲话的,丢下正在烧的饭菜,带着几个人跑出弄堂到天目路大马路上去找,另外几个邻居到火车站候车室去找。我像疯了一样到处乱找。
那时上海新客站还没有建造,北站火车站是上海主要的火车始发枢纽。永庆里就在火车站斜对面,如果坏人把女儿带上火车……
正当众人六神无主时,隔壁爷叔抱着孩子回来了。
原来,看到妈妈在烧饭,没人玩,两岁的女儿想去弄堂口等爸爸,走呀走呀,走出了永庆里的弄堂,就是天目路大马路了,大马路上人来车往的十分热闹,孩子没了方向,弄堂口右面隔壁是个邮局(现在还在),就走了进去,邮局阿姨见她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就问她,你家大人呢,女儿嘴里说着“我去接爸爸”,其他的也问不出来。阿姨就让她到柜台内玩。
隔壁爷叔就这样在邮局里帮我找到了孩子。
众邻居散开,继续回去烧菜。
我含着一包泪,忍着,没有掉下来。
数十年后,当年差点走失的女孩已经定居国外。
“如果被坏人带上火车……”我像祥林嫂一样唠叨着当年的那场惊悚。
“幸亏那时没有人贩子。”当年那个要去接爸爸的女孩说。
这一切,仿佛都还是昨天的事。有过那么多人丁兴旺故事的石库门要动迁了,曾经亲如一家的邻里都四散了。
我站在永庆里四望,人去楼空了。
(这篇文章被解放日报“上海观察“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