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9日 星期二 晴天
今天是母亲一周年的祭日,我们带着孩子早上七点就已出城上了高速,赶往县城老家。亲戚朋友来了好些人,都来和我们一起祭拜母亲。
『汤姆叔叔的小屋』的女作家哈里耶持·比彻·斯托说:“最痛苦的泪水从坟墓里流出,为了还没有说出口的话和还没有做过的事。”
——我没有看过这本书,不了解这句话的含义和语境,偶尔发现这段文字,只从字面上理解借用一下,用以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愧疚和深深的忏悔,痛定思痛,决定一定要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哪怕世人对我如何不齿和唾弃,我决不能把这些悔恨带进自己的坟墓,让痛苦的泪水从坟墓里往出流。
恍惚间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一周年了。我常常在想,我“色难”了母亲那么多年,母亲一定很恨我,所以常常抱着愧疚的心来忏悔和思念母亲,祈求母亲原谅。曾发自内心说过一句话“愿父母原谅每个不懂事的孩子”,我虽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仍旧祈祷母亲在天之灵能够听得到。
常言说的好,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更何况作为高级动物的人,更应懂得感恩,回报孝顺自己的父母,而自己却未能来得及孝顺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跪在母亲灵前,我们点燃香蜡纸钱,弟弟代表我们敬母亲三杯酒。我们一边烧着冥币,一边回忆着母亲生前的种种。弟弟回忆母亲说特别佩服母亲的毅力,虽然生病几十年,但活的很有质量。
我告诉母亲:我们姊妹仨人带着孩子来看你和我爸来了。我们大人和孩子都好好的,请不要操心,烧些纸钱给你们,在那边就好好享用,想买什么就尽情的买吧!
母亲去世后,在思念和怀念母亲的同时,我常常感到困惑:为什么自己守候、陪伴了父母几十年,尽管有保姆,但也实实在在、尽心尽力的帮助和照顾着母亲,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欢心、赏识和认可。母亲历来对我的所有付出也都置若罔闻,每每想起来心里真的也很难过。
有次女儿批评和安慰我说,陪伴父母,为父母做力所能及的事是做儿女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你付出的一切如果算作“功”,你对奶奶态度不好,老和奶奶怼嘴,算作“过”的话,功是功,过是过,功绝不可以抵过。不能因为你为奶奶付出了,就可以把怼嘴当做理所应当。这么一说,想起自己对母亲的态度,又觉得不亏自己。
这一年我每天的主要任务是管孙子,孙子顽皮不听话,每天每时每刻都需要保持很大耐心跟他讲道理,我耐着性子忍他随他由着他,就这样他还不满意,哭喊着闹腾着,稍不如意还乱摔东西。看着孙子哄着孙子,给孙子做花样美食、喂各种水果的同时,我便会想到父母,想着假如我对父母有对孙子一半的笑脸和热情,一半的耐心和细心,一半的容忍和照顾,一半的精力和付出,也许父母都不会走的那么匆忙、那么急、那么早……
越来体会越深。从小孩到老人不论从生理还是心理本身就是一个逐渐成熟,又逐渐衰落的轮回过程。面对少不更事的孙子,我才大彻大悟:其实老人和孩子一样,不能硬着上,需要哄着来,需要慢慢讲道理。
我很后悔自己常常和母亲怼过来怼过去,几乎怼了半辈子。直到最后一次住院,还和母亲怼的不得开交。
母亲离开我们整整一年了,但离开我们最后的十八天仍清晰的印记在脑海无法忘记。
也许是老天为了让自己日后减少一点痛苦,2016年12月18日我从西安回到母亲身边,早晨睡个好觉,陪母亲聊聊天,推出去转悠一下。母亲历来不爱照相,在母亲极不情愿的情况下,我还硬是逗着母亲照几张相。中午母亲打牌我去和朋友会面,晚上给母亲洗洗脚丫,抠抠指头缝,为母亲捏捏胳膊揉揉腿。尽管被母亲嗔怪的说“把人捏的疼的,一点都不专业!”,仍旧乐此不疲的陪了母亲一周。
12月23日离开家时,我千叮咛万叮咛母亲和保姆:“不可打麻将,来打麻将的人太杂,空气不好,年龄大了容易被传染感冒。一不可摔跤,二不可感冒。”“马上元旦了,元旦咱都到西安过。别像去年过年,人家家都高高兴兴过年,咱家人却都陪着你在医院过年。千万记住了!”。
也可能我嘴里有毒,越担心什么越怕什么什么就来了。我叮咛的话没落到实处,母亲在我走的当天就又打开麻将,不幸被传染上致命的感冒。
12月24日平安夜的钟声还没有敲响,便听妹妹说母亲电话告诉她自己患上感冒,我把电话打给母亲,埋怨了半天,嫌母亲不听话。
25日媳妇感冒,孙子被传染,接着自己被传染,女儿也被传染。
27日我撂下孙子赶回家,直接奔到母亲挂针的门诊楼。正赶上保姆送来午饭。我给母亲喂了几口,看着母亲嘴角流下来的饭汁,赶紧拿着餐巾纸拭去,禁不住开玩笑说:“给你喂饭就像给我孙子喂饭一样 ”,说完感觉不对,又纠正说:“给我孙子喂饭就像给你喂饭一样”,感觉咋说都别扭。母亲说道:你咋说话呢?我和你孙子一样?!我语无伦次的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你吃饭时吃一口要用餐巾纸擦一下的样子和我喂我孙子吃饭一样……原本口齿清晰、语言表达能力还不错的我,无论如何都表达不清想表达的意思!
刚给母亲喂了几口饭,因为上面的对话,忽然有了创作的灵感,想着把给孙子喂饭的照片和给母亲喂饭的照片P在一起会很有画面感,会写一篇不错的文章。于是我赶紧把手机掏出来,让保姆照张我给母亲喂饭的照片,结果保姆技术太差没照成功,还让我和母亲怼起来,惹得大家都不高兴。
母亲说:给我喂个饭都要照张像,知道你是想发到你们的群里让你同学看。你以为你喂个饭就算孝顺了吗?我的天,我真的没有想把喂饭作为孝顺的资本去炫耀的意思,只是想有一张摄影创作和一篇文章而已。
我常常为这些不是问题的问题就和母亲怼半天,互不相让,针尖对麦芒。
28日母亲正式住医院。
母亲脑血栓后遗症,偏瘫,半边身子不能动,血液循环不好,针只能在一个胳膊上扎。再加上母亲血管很细,很难扎进去针,每次都要由科室技术最好的护士上手才能找到血管扎上针。
30日这天母亲不停翻动身子,频频动手动胳膊,于是跑了好几次针,手背、胳膊已经开始鼓起好多包。也许是连日来家人连续生病,再加上自己感冒咳嗽,我不停的高声责备母亲,怪她不听话,那是对母亲最严重的一次“色难”。我居然说:你让挺着大肚子的护士一次次来给你扎针,你都没有一点同情心?你儿子为你到处找熟人你都不替你儿子着想?母亲很坦然的说:我养儿子就是为了这个时候用呢,不然养他干啥?!
母亲让我走,让我回西安去。我却对母亲说:我不是为了你,我是心疼自己的弟弟!
母亲说:几十年了,你以为你管我啥了?你不过就是每月给我买一次药跑个腿而已!
我气急败坏的说到:我陪你几十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为了你,我把自己的家都搞散了!
知道妹妹放元旦假来接班照顾母亲,我到病房把母亲看了一眼,没和母亲打招呼就赶回西安了。为此,母亲耿耿于怀,说我能不打招呼就回去!
回到西安,家人都严厉的批评了我。女儿说,奶奶再不对她是病人,你再对你是健康人。一个健康人和一个病人论对错,作为旁观者肯定指责你的不对。
2017年1月2日我怀着一颗愧疚的心赶回医院,不分昼夜体贴入微的伺候母亲,用行动忏悔和补救自己所犯的错误。尽管如此,我每每想到自己当时对母亲的态度,就会内疚万分,自己都会感觉到心寒,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骂自己“良心大大的坏了,真是个忤逆!”。不管几十年的陪伴如何,就那短短几天的表现就足以让自己下半辈子都寝食难安。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想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案例和佐证。
女儿很担心我回去以后母亲不理我,我下不了场,所以第一时间打电话询问:你到家了吗?奶奶有没有不理你?有没有不让你走近她而把你赶出去?我笑着说说:咋会呢?好着呢!不论孩子做了什么,世上没有不原谅自己孩子的父母!
女儿参加教师资格证考试需我前去助阵,5日下午临走我对母亲说,明天孩子要考试,一考完我马上就赶回来。说走半天没走成。刚要走,母亲就拉了,刚要走,母亲又拉了。母亲催我赶紧走,我耐心的给母亲洗干净,骑好纸尿布,一切收拾好后才离开。事后回头想,冥冥之中老天还给了我那几天孝顺和补救犯错的机会,不然我会难过到去死。
临走母亲对我说:“你把自己当事!”,这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我还笑着说: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才对,你把你自己当事。
6日晚上就接到妹妹电话,母亲情况不好,7日我带着儿子媳妇女儿赶到母亲身边,我爬在母亲床头,呼唤着母亲:“妈,妈,我是你大女儿,我回来了,你听见了吗?”,母亲刚开始还应着声,到后来我就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了。
2017年元月9日母亲去世,永远离开了我们。
母亲患脑血栓后遗症二十八年,作为长女,我一直守候陪伴在父母身边。父母、孩子、家庭,一个顾此失彼、不可兼顾的矛盾共同体,有诸多难以诉说的苦衷。每当发生问题,我都没有从自身找原因,却每每把责任推到自己至亲挚爱的父母身上,经常歇斯底里的“色难”于父母。
陪伴是永久的话题,父母从孩子呱呱落地起,不辞辛劳、倾尽所有去陪伴孩子,生怕哪个阶段的疏忽影响了孩子的前途、前程,可是父母老了,陪伴在父母身边本是理所应当,自己却把陪伴当成了孝顺父母的一种资本。
我们姊妹仨个出生在新疆,随母亲离开新疆离开父亲时,我不到十三岁,妹妹不到九岁,弟弟不到五岁。等父亲调回陕西时,我二十一岁,妹妹十七岁,弟弟十三岁。
整整八年时间,是母亲守候在我们身边,看着我们一个一个长大成人。我光记得自己如何辛苦的去管弟弟妹妹、做饭洗衣做家务,却对母亲的付出视而不见。
回过头来冷静的想,母亲当时有多艰难。既要上班,还要管我们,不定期的要把外婆接来住一段时间,还要不定期的按照远在万里以外的父亲的安排,做好牛油油茶、烫好油泼辣子,带着父亲让给爷爷的钱,去看望三十里路以外的爷爷。
爷爷家离县城大概有三十里路程,从县城走二十里平路,下五里沟坡到外婆家,再上五里沟坡才到爷爷家。母亲一辈子不会骑自行车,刚开始我也不会骑。每次回去都是母亲领着我们姊妹仨个徒步往回走。
七十年代的时候,山沟里会有狼出没。每次走到沟坡的时候,我们都有些胆颤心惊,双手紧握着拳头,一有风吹草动,感觉汗毛都竖起来了。那时候就知道狼怕光、怕火,所以每次我们都带着手电筒和火柴,以防万一。因为母亲要上班,我们要上学,所以经常会黑灯瞎火的赶路。
为了给我们消除寂寞和壮胆,母亲一路上给我们讲故事,讲很久以前村里发生的有关群体出动打狼、从狼口中夺命的故事。
风里来雨里去,母亲孝顺了外婆,孝顺了爷爷,与姑姑和叔叔及爸爸的侄儿外甥们都处的非常好,以至于父亲走后,他们一如既往的来看望母亲。
光知道母亲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工作了一辈子,如果不是追悼会上母亲单位对母亲的生平介绍,我们真的还不知道母亲曾获得过那么多的劳动模范、单位先进个人等荣誉称号。我们和母亲生活了半辈子,居然那么不了解自己的母亲,光知道低头学习、生活和工作,对母亲却像个熟悉的陌生人一样。为此,我们真的感到汗颜和羞愧。
母亲在新疆喀什财贸干部管理学校毕业后,一直在银行工作。回陕西后被安排在人民银行工作。那时候人生地不熟,行长老爷不可能照顾没根没底的孤儿寡母,非得让母亲下到矿区去工作,母亲面临自己的老母要照顾,老公公要时常去看望,仨孩子要上学,到矿区工作有太多的困难,所以毅然决然的调出银行,被组织安排在新成立的单位城建局的前身~城市建设管理站工作。
母亲是城建局的元老。成立时只有局长、两三个正式工和两个临时工。后来慢慢发展壮大到几百人和几个二级局。母亲一辈子从事财务工作,担任过会计、出纳、保管员,运输公司没分出去以前还给班车卖过票,跑基层乡镇。那时候整天忙于工作,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就上车走了。
在经济拮据和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买下东西从不舍得自己吃,总是优先老人享受。
记得那时候橘子罐头就是一种奢侈品,只有逢年过节或家有客人时才启一瓶作为一道菜上桌。再就是外婆来家住的时候,母亲才偶尔舍得买上一瓶让老人吃。外婆比较传统,特别喜欢男孩,所以弟弟有幸可以跟着吃上几口,我和妹妹有时也偶尔可以沾点光。在我印象中母亲却从未沾过口。
母亲单位有两位师傅,一位做饭的张师傅,一位开车的石师傅。他们俩年轻人很喜欢上小学的弟弟,所以经常帮忙接送弟弟上学,家里有诸如安烟筒提水之类的重活,就会伸手帮一把。在许多家庭还用酱油调辣子吃的时候,我们家的油泼辣子还是能够保证供应随做随吃的。为了报答他们,母亲常常做好饭,叫他们来吃,但凡烫好辣子就招呼他们来夹馍,他们也会欣然接受,在灶上买上一条杠子馍跑到家里来夹油泼辣子。
记得有一次,弟弟和棉检站一个男孩在单位门口互相打闹,石师傅为了帮弟弟,拿一块石头撇过去,不曾想石头刚好打中那男孩头部,当时头皮血流。男孩家长领着孩子找上家门,母亲才知晓。我和母亲第一时间领着男孩到医院包扎伤口、打破伤风,买营养品上门赔礼道歉。
作为闯了祸的石师傅当时也吓坏了,他万万没想到随手吓唬男孩扔过去的石头不偏不倚就打中了男孩的头。母亲至始至终都没有向男孩家里透露说明打伤男孩并非弟弟所为,母亲说石师傅是为了弟弟才误伤的男孩,做人要有良心,不能让为咱的人作难。
关于母亲的话题,咋说都说不完。
一个人的成熟在于能够把控自己的情绪。在父母面前我却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喜怒从不加掩饰的挂在脸上。
母亲曾在我怼她的时候说:你好好和我顶,等我死了你会后悔的!我说:我尽心尽力的付出,我决不会后悔!可是,母亲真的走了,我真的很后悔,悔的肠子都青了。如果不是“色难”,和母亲怼,也许母亲还健在。
夕阳西下了,随手拍下一张夕照,送给天堂的母亲。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日子还要照常进行。愿每个人都不再“色难”于父母,不再遭受愧疚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