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太阳缓缓升起,光芒照射万物,眼睛因光线的刺目而充满泪水。
我已等待了黎明,好久。
我生性拥有着羚羊家族的怯懦,然而这种粘人的东西却又在我的身体上无休止地疯狂生长蔓延,紧紧缠绕。它们包裹我的身体,堵塞我的鼻孔,令我难受,无法呼吸。
在我的父母被猎人和狮子各自捕杀后,那一声枪响和牙齿咬断喉咙时软骨断裂的声音,用无形的形态,将我的躯体变得麻木僵硬,然后整体破碎,无声坍塌。而由此衍生出的附生品——孤独,便也乘势从我身体的每个裂隙中,成功地攻进躯体内部,侵占我的每个器官,每块组织以及每一个细胞。它们在我柔软的心脏顶端插上胜利者的旗帜,张牙舞爪耀武扬威地又继续进军。
如今这种孤独,早已深入骨髓。
孤独,这个世界上最可怕却又最富有智慧的家伙,它放肆地在我的脊髓中滋长,又随着我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动,遍及全身。而我却无力抵抗。
我是最机警的动物,拥有最敏锐的听觉与视觉。我总能在天敌没有到来之前便不可自控地快速逃离现场。我有时多想自己不去逃跑,被狮子亦或老虎吃掉。那些残渣碎屑再被天上盘旋的可怜的秃鹫啄食,或者被觅食的鬣狗拖回巢中,去喂养嗷嗷待哺的幼崽,而自己的残缺的尸体也可作为一枚腐朽的勋章。
然而一切并遂我愿,正如我不能如我所愿找到一个陪我迁徙的羚羊。是的,在茫茫草原上,在成群成群的同族间,我寻觅不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群体。与其一个人在一人痛苦却难以诉说,只能用伪装来假装合群,倒不如用彻彻底底的孤独去生活。自己可以痛得在地上打滚、可以在风中舔舐伤口;可以一个人静静地看朝阳、觅食、躲避随时而至的凶猛天敌;可以在草原上散步,在傍晚时看被黄沙笼罩的金色的夕阳和天地间自由疾走的风。
草越来越少,迁徙的路途似乎越来越长。
扑通。
扑通。
扑通。
像是被某种巨大的难以抗拒的力量紧紧扼住咽喉。
然后意识模糊中一声辽阔清脆的枪响刺破宁静。
——在梦中惊醒。
眼角冰凉。
在黑暗中再也睡不着。
然后,看着太阳缓缓升起,炙红色的光芒照射万物,眼睛因光线的刺目而充满泪水。
我已等待了黎明,好久。
我记不起自己已迁徙了多久,更不记得自己又在多少个这样的黑暗中醒来。这条昔日令我无比恐惧的未知的漫长道路,如今也因麻木的而变得无感。如行尸走肉般目光呆滞,我只是机械地抬头低头觅食。
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在那棵粗壮而枝叶繁茂的树上看日出亦或夕阳。而我最喜欢的姿势是仰望天空看疾驰掠过的飞鸟。看它们锋利的翅膀划过苍穹,在漫漫席卷直上的黄沙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犹如难以见到的,每年雨季过后天空出现的七彩的虹。
飞鸟,在我心中,一种如精灵般的生物。它们孤傲,自由,不沾染尘土大地上飞扬纵横的欲望和苍穹顶上冰冷锋利的自私与冷漠。它们飘落的灰色的羽翼轻柔覆盖住我虔诚的灰色瞳孔。
我一直在它并不知晓的角落默默仰望。
一直在仰望,有时就会很容易忽视脚下的美好。
每天日落前,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到那棵粗壮而枝叶繁茂的树下,瞄准那个熟悉的枝杈,用力纵身一跃,将自己的角挂到树上。整个身体便离开地面,如同身旁的树叶般自然和悄无声息,我用此来抵御捕食者在自己夜间休憩时出其不意的攻击。
我闭上眼,感受这种悬空的感觉,如同一只自由翱翔的飞鸟。脚下再也不会触及这肮脏的大地;不会触及到尸体所滴下的鲜红血液;不会触及灰尘、黄沙、被啃食一半的枯草。
从此,我便有了我所不知的在它眼中最孤单的姿势。而我还一直在自己的世界中固执而坚定的认为飞鸟才是最寂寞的动物。
在不经意间,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
我在树上看着零散站立在夜里守卫的羚羊。群体中的羚羊,可以相拥取暖,然而又有多少是在榨取和利用,又有多少是真诚呢?你充满感激充满渴望地像看到救命稻草般将他拥入怀中,你充满泪水的眼睛却不能看到他的眼睛是否也如你一样地真诚。有些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你不知道它的眼里会是担心还是复杂可怕的,笑意。
自己厌恶肮脏,因此便在这孤独中寻找到一种最宁静自我的方式,而自己也真诚地喜欢,那些干净的,如精灵般划过的飞鸟。
不需相互取暖,它已给我莫名的战斗力量。
战斗?在战斗,什么呢?
我想到这里,自嘲般的笑了笑。
四下阒静。
那时,我在被母亲用身体挡住的狭小洞口后,在一片血泊中醒来。我的眼中充斥着如朝阳般喷薄迸溅的一片鲜红。炙红色的光芒照射着万物,眼睛因鲜血的刺目而充满泪水。
那时,我被长辈歧视与排挤,被他们的背后的闲言碎语和的眼神刺伤着,无人言说,默默忍受,以一种卑微如尘土的姿态生活。
在毅然离开家族后,我一直在荒凉的草原上游荡。迷茫,迷茫,彻底自由所带来的无助与迷茫。
突然有一天,我发觉我不能再这样下去,这样的故作矫情毫无意义。没有人可以渡你临及你的彼岸。在黑暗中,终要学会自我泅渡,自我救赎。
我曾被贪婪自私的野牛利用,曾被狐狸用花言巧语欺骗,曾被孔雀华而不实的外表迷惑。曾真诚地付出过,也曾真切地被伤害过。独自躲避狮子穷追不舍的捕杀。独自与不知名的野花对话,细嗅芳香。独自数天上闪闪的星,惊喜地发现今晚又多了一颗。独自在风中舔舐伤口;独自觅食;独自坚强地与阵势浩大的羚羊群对峙,守卫领地。独自徘徊;独自沉默;独自成长。在孤独之中,接受孤独,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
老天并没有如我所愿,却用伤痛和代价给了我这顶荆棘王冠,我便是自己心灵的国王。
黑暗中总会留有不易察觉的渺茫的光芒。
每天在树上,以俯视的角度目及这片草原,我也偶然发现一直有一只羚羊,用它黑色的散发微芒的瞳孔,在我所不注意的角落,默默仰望。
一直在仰望。
我是他的飞鸟吗?
每夜每夜我的自言自语它都听到了吗?
我依旧觅食,依旧抬头仰望飞鸟,依旧数星星,依旧看夕阳。依旧,看到那只同样孤傲的,在夜里默默守望的,羚羊。
一天...
两天...
五天...
十天...
......
有些莫名酸涩的温暖涌上心头。幼时在方寸之地上建立的城池,高瓦铁墙,日渐崩塌,溃不成军。
终于迎来希望与失望交织的大合唱。
命运玩弄着它翻云覆雨的手掌。
太阳失去了光。
风停止了歌唱。
花收起了它可爱的脸庞。
时光,将会黑暗,又明亮。
痛彻的悲伤缓慢如鲜血般,开始汩汨流淌。
一切,要开始了。
黑暗中突然地被刺痛惊醒。睡梦迷糊中寂静的草原瞬间变得躁动。慌乱仓促的奔跑,枯草折断。我明白,那些凶猛狂妄的狮子又发动了攻击。所幸,我可以在此处躲避灾难。
那——又是谁叫醒了我呢?
我连忙朝脚下望去,看到依旧在我脚下用角顶我的那只羚羊。
"快跑,笨蛋。"我扯着喉咙喊着。
它依旧固执的用角顶我。它不明白我这种用来自我防卫的方式,想拉我一起逃跑。
一片混乱。
所有的动物都在四下逃命,谁也顾不得谁。
它是要送死吗?
愚蠢的家伙。
我心里骂着,却泪流满面。
在慌乱中,我只好自己努力挣扎着下去,想看看自己的瘦弱的身躯是否足够狮子饱餐一顿,为它赢得宝贵的生还时间。
然而,不知为何,我的角却在此刻卡在了交错的枝杈中,再难像平时般轻易拔出。我已看到狮子奔驰而来的黑影,血盆大口,白色的锋利的长牙。
逼近,逼近。
时间停止,凝固成冰。揪紧的心脏停止跳动。箭拉满了弓,铮铮作响。天平两端扯动的砝码,摇摇欲倾。然而,这一切最可笑的稳定,在瞬间又幻灭。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尘埃四起。
黑夜中一声沉重的哀嚎结束一切。
天空中惊起了一群栖息的飞鸟。
或许是老天对我们有所眷顾,命运也来了个不小的玩笑,慌乱的黑暗里,最终,我们身旁那只的野牛葬送了性命。
不幸。
万幸。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乌云散去,难得的温柔月光。
它在我的指导下,努力了几次,终于也把自己的角挂在了树上。
那晚,月光如泄,澄澈空明。
夜已深。
我独自在树上,望着它离去的背影,想着它刚才说的每一句话。
“你孤独吗?”他轻声地呢喃了一句。
“不,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我继续望着前方,眼神空洞,涣散。
“是吗,你是在逃避,你明白飞鸟只是你的虚妄。为什么要封闭自己,你以为把自己包裹起来就可以保护自己吗?你所谓的坚强于我而言只是幼稚的玩笑。”
我的心微微刺痛。
“闭嘴。”我的声音加大了些,但有些颤抖。
“如果你一直逃避那些你不敢或是不愿面对的回忆与创伤,想一直以你的方式独自活在回忆里,那就当我们从未认识。但相反,我很希望与你做朋友,我们来建立自己的群体。你也要相信,你的世界不会再有背叛,分离,伤害以及痛苦。” 他停顿了下,侧过头对着我说,“这世间有真情与温暖,也有痛苦和黑暗,各有滋味。无论你最终如何抉择,我都希望你能勇敢面对。”
我静静的听着,四目相对,他晶莹纯澈的黑色瞳孔中,满是温暖。
然而,我怯懦孤独的性格,我所经历的一切伤痛与背叛,却让我有些许的迟疑。而它们,也最终让我失约了黎明。
我沉默。答应他,黎明时给他答案。
夜已深了吧,黎明快要到来了吧。
我开始有些迫不及待。
有了朋友,便可以离开怯懦的自己吗?离开慌忙地逃窜吗?离开生死一线后自己莫名汹涌的泪水吗?有了朋友,便可以忘记孤独,减轻悲伤,淡忘那一声枪响和牙齿咬断喉咙软骨断裂的生响吗?
是吗?
是的。
我在心里自我肯定着。美好的东西要到来了吧。所有的阴暗面也都要随着时间的流逝,煮成雨水,成为遥远的过去吗?我的黎明终于要到来了吧?
我那刻几乎要哭出。似千万年的渴望中,千万次的失败后,千万个轮回的等待间,在不经意的火石碰撞中,世界有了火。那些被黑暗所征服的不屈的古人,终于有了光明。
终于要等来黎明。
黎明前最黑暗。黑夜里总有汇集而至缓慢流淌的巨大悲鸣,在空气中隐约游荡,虚无缥缈。然而,往日异常灵敏的我并没有听到,只是在欣喜中望着天边,等待着朝阳刺破苍穹的那一刻。
那刻,我要告诉它答案。
似乎有人在啜泣,用最轻微的声音在遥远的光年那端作幕后合唱。时光流淌,希望流淌,黑暗流淌,空气流淌,以及那条我时常低头饮水的河,也在流淌。万事万物都以相同的介质变得形象。
它是在预示什么吗?
黑暗中,也有人用潦草仓促的字迹,用最凄美独特的想象,设计着一切的末尾篇章。
我战胜了自己,却没有打败命运的无常。
我在天空中看到那双悬挂的羚羊角,看到黎明到来之际,猎豹爬上了树。
咬住喉咙。
凛冽的芳香。
和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软骨断裂的声响
鲜血在枯黄的干草上显得愈发凄美灼目。
我灰色的瞳孔终未看到刺眼的黎明与新生。
……
每个傍晚,它都把角挂在树上。
抬头仰望天空。
但它等待的,
不是飞鸟。
恍惚间,大地早已一片雪白。迁徙的羚羊群已经走远。大雪掩埋枯草,也埋住了最后生存的希望。
它孤独的身影,独自在萧索的寒风中,日夜凝望。
每个傍晚,我都会从遥远的世界尽头赶来,在那棵早已凋零的树下,瞄准那个熟悉的枝杈,轻轻一跃,将自己的角挂到树上。我再也不用躲避猝不及防的攻击。我只是喜欢这个温暖的姿势。
天空已无飞鸟,但却还有希望。
身旁,他那双晶莹的黑色瞳孔,早已失去了光芒。
天,已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