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左边那跟绳子太细了要不得,要不得,赶忙拿跟粗点的绳子过来重新绑起。”老四把手中钢筋做的撬棍往地上一扔,赶快去废墟外装工具的箩筐里面找了一条拇指粗的绳子。
老四将找到的绳子一头绑在墙上的横梁一端,把绳子另一头交给旁边身形魁梧的壮汉说道:“你们等我喊一二三然后一起用力拉,注意绳子牵长点人站远点。”
老四穿梭在废墟当中捡起了之前丢掉的撬棍站的远远地,大声喊道:“周围看热闹的都离远点,等下砸到哪个的话我不负责的哈。”
再三确认了看热闹的人都在安全距离,老四一声令下那些分别绑着整面墙壁横梁上的六条绳子在六个壮汉的用力拉扯下崩的笔直,那面由稻草灰混合黏土糊的墙壁伴随着一阵嘎吱声轰然倒地,砸在地面溅起漫天尘土。
张天来家的这房子自打他爷爷开始便生活在里面,这是当年他爷爷传给他爸爸,他和大哥分家的时候他爸爸又传给他的。
老房子的最后一面墙壁在众人的合力下结束了它守护三代人的使命。这个地基上将在三个月后耸立起一栋崭新的由钢筋混泥土构成的坚固漂亮的洋房。
“哟!张来天你把房子拆了这是要修楼房啊?”一个五十多岁和张天来年纪相仿的男人嘴角叼着一杆旱烟枪把肩上扛着的锄头斜靠在田埂上,隔着三十几米远大声问道。
问话这人是村子下面马路边那个院子里面的一个村民,叫张天海。
“是的嘛!我屋里三娃说要修。妈的我那老房子起码还能住几十年嘛,我们这大湾沟里头都没得哪个修楼房,他硬是要修呢。”张天来将嘴里叼着的旱烟枪夹在手中远远地对张天海回答道。貌似无奈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得意。
“说明你屋里三娃挣到了钱的嘛,你们大湾沟里头尽都没修起楼房只有你屋里修的起哟!”张天海调侃到。
九几年那个时代在四川南部山区有能力修建一栋洋房那可是在村里十分有脸面的事情。
“妈的,你从前不是说我只有两个女没得儿,是“五保户”的嘛,咋的我屋里招进来的三娃的还是能干嘛,我将来老来还是有人依靠的。”张天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五保户在张天来他们那里是一句骂人的话,相当于这家人绝后了的意思)
三娃名叫杨顺照在家排行老三所以一般众人都叫他三娃,他此时正挑着水泥桶在自家建筑工地上帮忙搬运混凝土。
其实张天来并不是开玩笑,在村子里但凡谁家没有个儿子,如果只是生了女儿,不论多少都会被村民取笑是“五保户”。
村子里的人有时候开玩笑毫无下限可言,但是玩笑开得过火了被开玩笑的人就会出现开不起玩笑的情况。
正如二十年前张天来的老婆王绍菊生下第二个女儿后,张天海只是在田里干农活时开了个玩笑笑话张天来没有儿子是“五保户”,但却一直被张天来记在心里,这种笑话他可以记住一辈子。
所以张天来对自己没有儿子这事一直都认为村民们瞧不起他。
这回他的上门女婿为他家率先修建了这山沟十几户人家当中的第一栋洋房,可算是为他扬眉吐气了一番。
在一众砖工、瓦工、木工热火朝天的忙碌了三个多月后,这个大湾沟里第一栋洋房就算完工了。
房屋完工后挑选了一个良辰吉日举办了立房酒席,张天来早早的向村社里每一户人家都发了邀请,开席那天自家亲戚加上村社里来的宾客坐了十桌加两轮,总共就是二十桌。
那个年月农村办酒席因场地和设施有限,所以一般都会分做几轮上菜,宾客特别多时还有些会开第三轮席。
那天的猪肉是从猪圈里牵了头肥猪当场宰杀的,鱼是在村社的鱼塘里用渔网现打的,宾客坐的桌子板凳是到周围邻居家借来的。
那天凡是到场的宾客随的礼单都少不了一捆鞭炮,这是当地的规矩。所有宾客送的鞭炮加起来全部摊开接在一起从家门口一直铺过了五个田埂,欢快的鞭炮声响持续了十几分钟。
鞭炮燃完后整个大湾沟的天空都被笼罩在蓝色的烟雾中,每个人鼻腔里吸入的都是火药燃烧后的味道,那是喜悦的味道。
办完酒席过了几天杨顺照(三娃)就准备继续外出打工的事情,他是跟着包工头从事高空架线,也就是搭高压线的工作。因为高空作业那种活计一般人干不了,所以每年挣的工钱比村里打工的大部分人都挣得多。
出发的前几天张天来找杨顺照商量说:“三娃,我们屋里两代人都没个儿子,你和张岚也是生的个女娃,你看村里面那些人怎么笑话我们的,背地里都说我们家是‘五保户’,所以你还是要和张岚再生一个,争取生个儿嘛”。
“嗯,我找个时间和张岚商量下嘛”。三娃其实也是这么打算的,上门女婿不好当他是知道的,他也不希望自己将来又招进门。
果然过了几个月杨顺照的妻子张岚肚子就开始隆起,明显是又有了身孕。张岚通过村上唯一商店的公用电话,打电话告诉了远在贵州打工的杨顺照。
杨顺照知道后既开心又有些害怕,开心的是老婆再次怀上了,害怕的是如果再次生下一个女儿那又怎么办,难道还要继续生第三个?想到那里他就不敢再往下继续想。
如果真的那样的话以后他在家里的地位将会受到影响,被岳父岳母嫌弃是肯定的,他了解那两个老人对儿子是多么的渴求。
在九几年的那个年代,农村女人怀孕后没有谁会去医院进行产检,一来农村人对B超不了解,他们认为那东西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只是听说医院有这么个东西,但是谁也没去用过。
二来也没有谁舍得花钱去做那些检查,所以也就不存在通过一些手段去找医生看胎儿性别的情况。
一家人在期盼中度过了接近十个月,等到孩子降生的那天杨顺照还在工地上忙活,也没有时间回家陪老婆孩子。
张天来的老婆王绍菊到隔壁村,请来了周围最有经验的接生婆给自己的女儿接生。
张天来在产房外听着婴儿的啼哭神态焦急,期盼着老婆子快点开门出来告诉自己是男孩还是女孩?
片刻后张天来看着老婆子王绍菊沉着个脸走出产房,心里就大概知道了是什么个情况。
投射了一个询问的眼神给老婆子,老婆子点头确认后,张天来在产房外破口大骂,骂杨顺照不争气,是个没种的孬货。而屋内因生产虚脱的张岚眼角流下了眼泪,他们家的希望破灭了。
当天下午张天来就到村里商店打电话给杨顺照,告诉了家里又添了一个女儿的事情,然后在电话里痛骂了杨顺照好几分钟,要不是因为一块钱一分钟的电话费太贵张天来还想再继续骂,直到骂到口干舌燥为止都不能解他心中的闷气。
往后的日子在杨顺照每个月的例行给家里打电话问候那天,他总是会被岳父张天来或者岳母王绍菊臭骂一顿才能挂断电话。
老婆张岚一直安慰他要理解两位老人,等他们骂够了气消了这事就会过去的。杨顺照听老婆这样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也许时间一长这事就过去了吧。
可是他们两口子都小看了家里那两位老人,当年过年杨顺照照例回家过年。那天上午回到家他人都走家院子里了,两个老人看见背上手上大包小包行李的杨顺照没有一个人上前搭把手。
张天来坐在屋檐底下的椅子上悠闲的抽着旱烟,老婆子王绍菊捆着个围裙低着头挑选簸箕里的黄豆。杨顺照对岳父岳母大声的叫了两声爸妈,二人仿若未闻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也不答应。
张岚抱着襁褓中的幼女见状赶紧招呼他快些进屋将东西放下,算是化解院子里尴尬的气氛。
八岁的长女跑过来想帮忙提手里的东西但是太重又提不动。
中午吃饭的时候饭桌上只摆了四副碗筷,杨顺照以为是家里面习惯了之前只有四个人吃饭,也许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回家了需要增加一副碗筷,他自己便到碗柜里拿了一副。
饭桌上只有长女问他外面有趣的事情和讲述自己在学校有趣的事情,以及老婆时不时的问一些外面打工的情况。两个老人一声不吭的吃完了饭,招呼也没打就下了桌子。
杨顺照从腊月到正月总共呆了二十天左右,期间岳父岳母没有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他主动找二老说话也只得到了不善的语气回应。每顿饭除非他自己去摆碗筷,否则饭桌上总是会少一副。
年后正月初九杨顺照就又出了家门到贵州架线打工去了,那一年内还是每次打电话回家都会被骂,过年回家又是上一年的待遇,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第四年。
第四年杨顺照回家过年不但没有得到岳父岳母的好脸色,在回家的那天还被拒之门外不让进门。
看着站在院子里叫爸妈的杨顺照,岳母王绍菊骂道:“你来做什么?喊你再生一个你不肯生你跑来起什么作用?各人回你杨家娘屋去!”
岳父张天来到牛栏里面牵着大水牛一声不吭的往房子后面的山坡上去了。
长女在二楼窗户伸出头看着楼下院子里奶奶骂爸爸也不做声,就那么看着像是看热闹一样。这种热闹这几年来每年都会看一回。
老婆在三十米外邻居家门口的水井旁洗衣服,看见杨顺照站在自己院子里许久也不进屋,还听见老妈骂人的声音心下就知道情况不妙,也不顾盆里的衣服赶忙跑回家劝架。
老婆张岚劝架不成功,也和自己的老妈吵了起来。杨顺照看得心烦,丢下一句“我回我娘屋去,老子不受你们两口子的气了。”然后背着行囊转身出了院子就真的回了娘家去。
随后连续几天张岚带着两个女儿到杨顺照娘家劝了好几天,娘家父母也一起劝他,快到过年的时候劝服了他回到了大湾沟张岚家里。
回去后岳父照样不给好脸色看,岳母也还是骂他滚出张家。他强忍着不发怒过完正月初五就赶忙外出打工去了。
临走前岳母叫他滚出去以后不要再回来了,说这是张家的房子和他姓杨的没有关系。
自那以后的几年里杨顺照就真的没有回去过,连电话也断了,除了每个月张岚打电话给他,他再也没主动往家里面打过电话。
张岚多次打电话叫自家老公回家,但是对方把话说的很明白,说是除非等家里那两个老人死了才会回去,不然是不会回去的。
又过了两年幼女因为需要在镇上读初中,张岚就打电话给杨顺照希望能多寄点钱回家打算在镇上租套房子,那样可以更好的照顾孩子上学。
杨顺照心想反正自己这些年也存了些钱既然孩子需要,与其在镇上租房子把钱给房东,还不如自己把所有积蓄拿出来去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样既满足了孩子的需求,自己过年回家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于是就把打算在镇上买房子的事情告诉了张岚,张岚又将事情告诉了自己的父母。
张天来老两口听闻自己的女婿又有钱买房子了,心想这才过去了十来年就有这本事了,于是就想着自己以后不能再对其辱骂且冷眼相向了,打算等这次女婿回家买房的时候给其笑脸对待。
哪知道当年冬月杨顺照回到四川老家并没有如张岚和张天来夫妇所预料的到家来,而是直接去了自己的娘家。并且随后用了几天的时间就在镇上花了二十几万买了一套三居室的现房。
把房子买好了后杨顺照才告诉张岚自己已经回到了四川老家,张岚得知自家老公不愿回家而是去了娘家,并买好了镇上的房子,当天她也将这事告诉了父母。
两个老人心中虽然对女婿这种做法不满,但是看在镇上新买的房子的面上也没有把不满挂在脸上。
第二天上午一家人去了亲家屋里串门,过去后两个老人对杨顺照一顿夸赞,说他真是一个能干的人,一个人挣钱比自己大哥家的儿子儿媳两口子都厉害云云。
可是杨顺照根本就不接话,那态度就跟当初在张家两位老人对待自己时一样。
两个老人感觉到了杨顺照对他们不待见的态度也不气恼,只是时不时的说想要去新买的房子看看,想知道格局怎么样、是否采光良好、在几楼、是什么朝向等等。
杨顺照被问得实在有些烦躁就说了句:“我买的房子是好是坏跟你们有什么关系?那是我的房子不是你们的,也不会给你们住!”说完杨顺照就出门说是找装修队去了,直到天黑才回家。
亲家公这几年也是站在了自己儿子这一方,所以也没有给张天来他们什么好脸色。张天来在亲家屋里碰了一鼻子灰,吃过午饭稍微坐谈了一会儿就回了大湾沟。
第二年二月份房子装修完了后,杨顺照就叫老婆张岚和孩子搬进去住,打算等他们搬进了新家然后再外出打工。
可是已经十三岁的幼女说什么也不肯搬过去,在院子里骂站在田埂那头乡村马路上等待自己母女收拾行囊的父亲是个不孝顺的人,还说要和他断绝父女关系不认他这个父亲。
那个孩子打开始听懂话那时起,从爷爷奶奶口中听到的对爸爸的评价都是不懂事、不孝顺老人、在外面混社会不要他们等等恶评。
因为从小就是跟随爷爷奶奶长大,在两位老人长达十几年的“精心教导”下自己的父亲在脑海中的形象简直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虽然平日里孩子的母亲也会给她讲一些父亲的难处,希望孩子不要那么仇视自己的父亲,但是却收效甚微。
张岚见女儿如此对待杨顺照,又看到自己父母和老公之间的不可调和矛盾,再也忍不住,胸中冒起一股千丈怒火。
她扔下手中拧着的行李,抄起屋檐下编竹席前剃掉的篾条,从中抽出一把死死地捏在掌中,使出全身的力气对着还在骂骂捏捏的幼女背上、腿上、胳膊上一下又一下不停的招呼着。
抽得触不及防的幼女在地上打滚求饶,她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会突然打自己。张岚见幼女越是在地上打滚下手越是用力。
边打边骂:“老子今天打死你这个白眼狼,你爷爷奶奶嫌弃你爸爸,你也嫌弃他。你老子把你生出来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你连爸爸都不晓得喊一声,还骂你爸爸,还要和他断绝父女关系,老子今天打死你就当没生你这么个东西!”
张岚越打越说越气愤,几乎让他失去了理智,似乎感觉手中的篾条不能将这个不孝女打死,她丢掉手中的篾条就跑到屋檐下打算拿斜靠在墙上的扁担,看情形是真的想要打死自己的这个女儿。
张天来和王绍菊在院子里见到自己“悉心栽培”的小孙女不领杨顺照的情,还对其破口大骂心里得意的想到:“不怕你三娃再能干,在镇上买得起房子又怎样?连你各人的女儿都不认你看你买起房子哪个住?”
两个老人又看见张岚发了疯一样的打孙女一开始也吓了一跳,但是见只是用篾条抽打,知道打不坏于是就当看热闹一样也不加劝阻。
其实这几年两人对自己这个留在家中的女儿也是越来越不喜欢,心里想的是早知道这个女儿生不出儿子,当初还不如把老大留在家里,把这个女儿嫁出去,至少老大嫁过去生了个儿子。
张天来院子里面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早就引起了周围邻居的注意,刚开始见张岚用篾条打孩子众人也是想的反正把孩子打不坏。而且那是人家的家事,人自家两个老人都没有劝阻他们这些外人就更不好出言多事。
但是隔壁的张岚的亲大伯可是看得真切,也听的清楚,看见张岚把篾条扔掉去抄扁担的时候,知道再不出手干预可能真的要闹出大事,于是对张天海吼道:“老二,你们两口子还不去拉住张岚,真的是想要她把你这个孙女打死在院子里面吗?”
张天来和王绍菊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准备上前去劝架,其实两人压根就没打算劝架的只是旁边大哥都说了,不劝劝就说不过去了。
张天来的大哥也没闲着,在提醒了张天来后自己也赶忙跑了过去,拉住了已经往地上疼得打滚的女孩腿上砸了一扁担的张岚。
这时候在马路边等待的杨顺照也冲到了院子里和大伯一起抢过了张岚手中的扁担。
张岚见杨顺照到了,大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就没再继续施暴,而是哭着跪在女儿身旁查看起女儿身上被打的地方。
得亏是二月天孩子穿的衣物不算薄,之前被篾条抽打的部位只是有些红肿倒是不碍事,过几天就消了。
但是大腿上挨了一扁担的部位已经淤青,并且能看到有淤血的存在。孩子躺在地上像是被吓傻了一样,连哭声都止住了只是愣愣的盯着自己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妈妈。
杨顺照恨恨的瞪了一眼自己的岳父岳母不做一声的背起地上的女儿离开了院子,张岚立马拿着行囊追了上去。
张天来的大哥看着三人离去然后对张天来说道:“老二啊,你怕还是要对三娃好点才对哦,以后老了总还要他给你们捧脑壳的。”(捧脑壳是这边对送终的另一种说法,意思是长者死后由孝子扶着头部进棺材)
张天来哼了一声说道:“我不得依靠他,我还干的动又不要他拿吃的、拿穿的,以后要是人死了哪还管哪个捧脑壳哦,直接喊我张岚把我送到‘高烟囱’烧了就是了。”(高烟囱是这边对火葬场的叫法)
张天来大哥听他说出那番话也知道劝不住,叹息一声说道:“不怕你们犟,以后总还是有求到他的时候。”说完就回了自己比旁边张天来家矮了大半截的瓦房子里面坐在堂屋抽起了旱烟。
不多时马路上响起了摩托车远去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