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
铃声,有时侯很好听,有时候很不悦耳,居教授向来不讨厌铃声,因为他只要决定上课,就会备好课题,认认真真上了那一堂课。他不怕学生质问,所以也不怕铃声。但是今天,他可是怕听那个管辖着全校的人的行动的铃声,像一个受死刑的囚犯怕那绑赴刑场的号声或鼓声似的。他一向镇定,就算三十几年前他首次上课堂讲书的时节,他的手也没有发颤。现在他的手在袖口里颤起来。
这天的语文课,我去得很晚,心里一直很忐忑,很怕居教授叫我上去讲课,况且他说过要随机抽同学上讲台,临时给题目让我们阐述我们的想法,可是我经常连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我想这节课就别上了,到田径场去玩玩吧。春风掠过,那么暖和。在这春风送暖,春日融融日子!,心想可不能去那无聊的语文课沉睡。鸟儿在边上树林边宛转地唱歌;围栏后面草地上,一队美国士兵正在训练着。这些景象,比上课有趣多了;可是我还是没拴住自己,急忙向学校跑去。我走过报告厅门口的时候,看见许多美国人正在盯着大屏幕,由于近视,看不清屏幕内容。慌忙下撞上了教务处长,看见我慌乱的样子,就向我说:“用不着那么快呀,孩子,你反正是来得及赶到教室的!”我想他在拿我开玩笑,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居教授上课的教室里。
平常日子,他上课的时候,总有一阵喧闹,就是在几十米处也能听到。他激情慷慨在讲台上说着,下面也在滔滔不绝地聊着,上面声音越大,下面也越大,像上一年级的课一样。这时居教授便会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紧敲着,“静一点,静一点,虽然语文课很无趣,但还是要听的。”·每当说完这话,下面便是一阵笑声。我本来打算趁那一阵喧闹偷偷地溜到我的座位上去;可是那一天,一切偏安安静静的,跟周末的早晨一样。我从开着的窗子望进去,看见同学们都在自己的座位上了;居教授呢,踱来踱去,来回走着,胳膊底下夹着几张A4纸,我想那就是,这节课那可怕的问题吧。我只好推开门,当着大家的面走进静悄悄的教室。你们可以想象,我那时脸多么红,心多么慌!可是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居教授见了我,很慈祥地说:“快坐好,小故里,我们就要开始上课,不等你了。”我一纵身跨过板凳就坐下。
我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儿,我才注意到,今天穿上了他那件淡青色的西装,打着皱边的领结,黑色的皮鞋,整体很有绅士的感觉。这套穿着,认识他两年一来,知道他只在教学视察或者发奖的日子才穿戴。而且整个教室有一种不平常的严肃的气氛。最使我吃惊的是,前面几排一向空着的板凳上,除了坐满了同学,还有好些老师,他们也跟我们一样肃静。其中有我认识的一个学长,拿着一只笔和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还有班主任,辅导员,令人惊讶的是还有学校保安和打饭阿姨。个个看来都很忧愁。学长打开笔记本,摊在桌子上,书上横放着他那副大眼镜。一个大概六十几岁的宿管大爷,手颤抖地从桌下拿出一本书,封面已经没了,只有一张白色的纸皮包着,上面写着两行字儿,顶上一行是:“从五四爱国运动爆发到日本投降,我们永远铭记,完结于1980年。”底部一行是:“从五四爱国运动到日本投降再到今天,我们逐渐忘却,写于今天——2019年5月5日。”他一页一页地翻着,书皱得跟他皮一样,大概这本书已经读了很多遍,伴随了他很久了吧!据说那本书是他父亲在那期间的所见所闻,他父亲走的时候什么也没留下,就只有这本书。我看见这些情形,正在诧异,居教授已经坐上椅子,像刚才对我说话那样,又温和又严肃地对我们说:“我的学生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原来通知已经下来,不准再上语文课,改上英语,新老师明天就到。今天是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节语文课,我希望你们多多用心学习,我听了这几句话,心里万分难过。啊,那些坏家伙,他们贴在屏幕上的,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的最后一堂语文课!我几乎还不会作文呢,普通话也很别扭,写篇文章五百字字都挤不出来!我再也不能学语文了!那可是我的母语啊!难道这样就算了吗?我从前没好好学习,课上睡大觉,旷课去游泳,到附近公园放风筝……想起这些,我多么懊悔!我这些课本,史记啦,钢铁是怎样炼成啦,离骚啦,刚才我还觉得那么讨厌,带着又那么沉重,现在都好像是我的恋人,朋友,亲人一般,舍不得跟它们分开。还有居教授也一样。他就要离开了,我再也不能看见他了!想起这些,我忘了他给我的惩罚,忘了我站在讲台说不出话的样子。可怜的人!他穿上那套笔挺的西装,原来是为了纪念这最后一课!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人来坐在教室里。这好像告诉我,他们也懊悔当初没常到课堂上来。他们像是用这种方式来感谢老师们三十几年来呕心沥血的服务,来表示对就要失去的国土的敬意。我正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见老师叫我的名字。轮到我上讲台了。天啊,我想如果等下我能声音响亮,口齿清楚地把居教授的问题快速答出来,并且没有一点儿错误,那么任何代价我都愿意拿出来的。可是当教授说,你谈一下什么爱国,爱国应该怎么做。突然想到前段时间美国和中国的贸易战,还有砸日本的车等行为,我想都是爱国吧!突然那学长小声说道,不知道别说什么砸车,反对外国货等问题,因为刚刚已经好多同学都这样说了。一下糊涂了,我只好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心里挺难受,头也不敢抬起来。我听见居教授对我说:“我也不责备你,小故里,你自己一定够难受的了。这就是了。大家天天都这么想:算了吧,时间有的是,明天再学也不迟。然后都在聊着自己的大话人生,上课情侣在挑逗着,手游的声音在清脆的响着,耳朵里塞着那助听器,声音开到最大,仿佛全世界就是自己的。现在好了,看看我们的结果吧。唉,总要把学习拖到明天,这正是我们最大的不幸。现在那些家伙就有理由对我们说了:‘怎么?你们还自己说是美国人呢,你们连自己的语言都还没弄清楚,现在随便一个美国人都能说你们的汉语,而且还能写文章。不过,可怜的小故里,这完全也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我们大家都有许多地方应该反省的呢。就像我,平常只顾把知识教给你们,也不管你们听进去了没有,或者自己说清楚了没有。你们的父母对你们的学习不够关心。他们为了多赚一点儿钱,把你们扔到学校里,就不管不顾了。我呢,我难道就没有应该责备自己的地方吗?我不是常常丢了课本,让你们看一些无聊的综艺,或者我有一点事,不是干脆就放你们一天假吗”接着,居教授从这一件事谈到那一件事,说到汉语上来了。他说,汉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明白,最精确,又是最不明白,最不精确的语言,因为他博大精深,更需要仔细品尝;又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们如果不把它——汉语记在心里,而是逐渐忘了它,那便与都德先生所说的: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恰恰相反,那这无底的深渊便会加上一层又一层的监狱大门,并且你还没任何打开它的东西。说到这里,他就翻开书讲离骚。真奇怪,今天听讲,我全都懂,即使是乏味的文言文,我也觉得想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他讲得也很轻松,也觉得挺容易,挺容易的。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听讲过,他也从来没有这样耐心讲解过。这可怜的人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在他离开之前全拿我们,一下子塞进我们的脑子里去,让我们装着回去。离骚完了,我们又上书法练习。那一天,居教授给我们说平常都没人写字,都是电子稿,网上还出现了一些事件,基本的字词,名牌大学出来的都写不出来,说着对我们笑了一下,以后你们可不能这样,居教授习以为常的说了这句。对了,没有以后了,你们解放了,脸色一下变成很凝重。然后他发给我们新的字帖,帖上都是美丽的方块字。这些字帖挂在窗边上,就好像许多面小国旗在教室里飘扬。个个都那么专心,教室里那么安静!只听见钢笔在纸上沙沙地响。不时飞进来一些瓢虫,在桌面上爬着,但是谁都不注意,连以前上课捣乱的同学也不分心,正在专心画“五角星”,好像那也算是汉语字吧。床在树上的斑鸠在咕咕噜噜地低声叫着,我心里想:“明天听到的不会也是英文歌吧!我每次抬起头来,总看见居教授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瞪着眼看周围的东西,好像要把这小教室里的东西都记上,放在心里似的。只要想想:三十几年来,他一直在这里上课,从新的桌椅到陈旧课桌和椅子,擦光了,磨损了;旁边的的柳树长高了;那些青藤不知道爬了多少次屋顶了。可怜的人啊,现在要他跟这一切分开,叫他怎么不伤心呢?何况又听见他旁边的办公室里,助理正在给他收东西,隔了一堵墙,平常根本听不见,今天却异常的清晰。可是他有足够的勇气把今天的这节课上完。书法课完了,他又教了一堂历史,是关于岳飞的,最后大声说了一句:我愿意起一个磨刀石的作用,即使切不了什么,却能使钢刀锋利。接着又在黑板上有力地写了五个大字:我爱你,中国!并注上了拼音——wǒ ài nǐ,zhōng guó。心里想难道是为了让我们烙在心里,生怕明天的英语字母强占了它们。在教室后排座位上,那位大爷已经戴上眼镜,尽管眼睛显得很小,却放得很大很大,跟大家一起拼这些字母。他感情激动,连声音都发抖了。听到他古怪的声音,我们想笑,又难过!啊,这真的是我最后的一课啊!
忽然的铃声铛铛,鸟儿歌声戛然而止,斑鸠竟然学起乌鸦叫……,一切的一切结束了。窗外又传来美国士兵的号声他们已经收操了。居教授想站起来,却没有站稳,突然一下坐了下去,脸色惨白,我觉得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大。“我的同胞们啊,”他说,“我——我——” 但是他哽住了,他说不下去了。 他转身朝着黑板,拉下了另一块黑板,拿起一支粉笔,使出全身的力量,写了:“中国不亡,中国万岁!” 然后他呆在那儿,左手臂靠着黑板面,额头贴着手臂,话也不说,右手向我们做了一个手势:“放学了,你们走吧!简单无力的一个手势,却沉重地打击了我们!
但这是大家统一一下站起来,没有迟疑,没有踌躇,没有傍徨,没有顾虑。每个人都已决定了应该怎么办,应该向那一个方面走去。赤热的心,像钢铁铸似的坚不可摧。
第二天,来到学校,找了好几圈,都没见到教授,以为他已经离开了。直到看见报告厅的大屏幕亮着,这次有美国人,也有昨天一起上课的同学,老师们。想看看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才知道原来居教授昨天放学之后,美国人要他不在说汉语,学英语来教我们,他不愿意,便身死明志了。这时才明白昨天他说的:愿意做一块磨刀石!
大爷走过来对我说:“回去吧孩子,别再想什么了,只要记得你流着的是中国人的血,无论什么时候,懂得居安思危,永远记得是中国的子民。中国万岁!”大爷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旁。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大眼镜,就是上课时他戴的那副。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大爷带着这大眼镜的时候,那样子是多么的滑稽,我也记得当时我是怎么嘲笑他,还到处和同学们说。可是,现在,他戴这副眼镜的样子,却显得如此正常,好像无瑕可挑,规规整整。
我控制不住了,开始抽泣着。这时他看着我,便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在干什么,能为祖国而死,那是最美的命运啊,快,擦干眼泪,可别让那些人看见了!我擦了擦眼泪,对他说到,我不会忘记我是一个中国人,留的是中国人的血,更不忘记昨天。
最后他拿出那本书递给我,以后它就交给你来写了,我也该走了,去追寻我的父亲和我那老友——居教授了,我没劝说什么,因为我知道能为国捐躯是多么的幸运。
他们的责任结束了,我的才刚刚开始,我像居教授慷慨激昂一样说着。
你怎么了,突然这么大声,吓我一跳!
关居叫醒了我,才知道原来是梦!
我问关居:现在的我们应该居安思危吗?
她说:肯定啊!这是毫不疑问的!
她回答毫不犹豫,按照惯例,都应该会先说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但是她没有。这时我才明白,原来爱国已经深入了她的骨髓,我想我也应该去做我应该做的事了。
今天居教授的课,还不走啊,我对关居说道。
怎么,突然醒悟了,语文课也这么积极,这可不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