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落深,一个名字中水汽太多的女生,一如她的眸,永远氤氲着,朦胧着,无论对谁,水的阻隔,成了她对世界的距离感。
她走后的每一个雨天,谢扬都会想起她。
除了谢扬,这人间,竟无一人记得她的存在。
“黄昏时候,很容易悲伤吧。”
耳畔一句女声,拉回了窗边男生悠远的思绪。
着一身乌原一中的校服,神情沉重,眉宇间却稚气未脱,在众多书籍的环绕之中,谢扬本以为会无人在意到自己。
一颗沙粒,落入湖面,涟漪轻轻漾开,湖面所想,瞬间打乱破碎。
一抬眼,是梁落深,小小的个子,大大的校服,拖着长长的袖子,双手缩在衣袖中,怀里环着与自己手中同样的一本书,发丝缱绻散落双肩,一对眸,满是氤氲水汽。
这,便是初见。
女生并未等谢扬的反应,却自顾自也坐在了他身旁的地上,小小的身躯,蜷在旁边,像一只幼年的猫咪,莫名惹人怜爱。
“这一眼,世间万千,或许其中不乏杀人越货者,偷香窃玉者,无家可归者。”
那时是隆冬了,书店窗边下的马路车水马龙,流动的一簇簇灯光背后,是千千万万个故事。
“嗯……”
谢扬不知道如何回话,这两句话却正入心间。
两人无言地看着天幕下的人间,喧嚣中寻找着城市的心跳,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
“走吧。”
梁落深起身,把谢扬手中的书收走,一起放回了书架。
谢扬并未起身,他安静地看着旁边的女孩用细长的手指抽走自己的书,半跪着将两本同样的书放回书架同一位置,逆着光睫毛扑闪,眼睛亮亮的,然后没有道别,她默默地走了,走远,下楼,消失在人流与黑暗中。
今天看的书是余华的<我没有自己的名字>。
谢扬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高中的谢扬失去了曾经的光芒,像是即将熄灭的烟头,火焰渐渐衰弱起来。
67分……握着数学周练试卷,这个曾经如此骄傲的男生也体会到了自卑的感觉。接二连三的挫败,压得谢扬快要咬碎了名为尊严的这颗牙齿。
会好起来的。高一的谢扬一直努力告诉自己,他会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拾荣耀,再次成为佼佼者,但是一年后的自己,依旧平庸到无关痛痒。
默然,收拾了书包,满心疲惫,在回家的公交上落座,双目失神,景色也黯淡。
“唉……”
谢扬突然听到一声轻叹,柔若飘絮。循声而去,竟是梁落深。
公交上,她安静地坐着,似乎也有着烦心事。窗边的景色灰灰暗暗,更迭交替,车流不息,一站又一站,她始终凝视着外面,失了焦距的双眸,在玻璃窗上映出冷淡的神色。
心情低落时没有人愿意被打扰,却又希望能有一个安安静静的人陪在身边。这段时空里,他们,便属于彼此。
下了车,竟是同一站台,梁落深这才注意到谢扬,浅浅一笑,便替代了寒暄。谢扬心里很暖,他喜欢这样识时务的女孩子。
二人无言,各自背着书包,怀揣着心事,并肩走在橘色的灯影下,谢扬瘦瘦高高的影子,由远逐近,由近又变远,像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在世间让人捉摸不定的缘分。
这段静谧时空下的相伴而行,让多年后的谢扬还会心动,只是后来的心动,平添了一味苦涩。
后来,谢扬才知道他和自己在同一楼层,15班和18班的距离。在迢遥的走廊另一头。
他们都喜欢静默地眺望着静默的远方,也许是山峦,也许是湖泊,也许只是空空荡荡的天边……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缘分,在走廊的两边,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怀揣着不同的心事,看着同样一片天空,那样的画面,也许只有神才能记得住。
等到谢扬知晓自己对梁落深的爱意时,窗外正在下那个冬季的第三场雪。雪很大,匆匆忙忙又毫无章法地下了一整夜。
那一整夜,他辗转难眠。
那时候,梁落深已经消失了两年。
谢扬找了她很久,曾经的公交,曾经的书店,曾经一起眺望远方的长廊,她的身影…消失无踪了。
那些怦然心动的夜晚,那些无需多言的情绪,他以为她永远都属于他,他以为整个世界都只有梁落深。
“梁落深?我们班没有这个人啊!从来没有,你是不是记错了?”
“不可能,她就是你们班的,就是常常课间站在走廊上的那个女生啊!”
“我们班一共就六个女生我怎么会记错?不可能有这个人!”
那个冬天的第三场雪还没来得及化,就迎来了铺天盖地的第四场、第五场,大雪堵塞交通,整个小城寒冷至极。暖阳不再暖,雪花不再柔软。
谢扬站在阳台看着雪,看了一整天。
晚上开始高烧不退。
神志不清中谢扬才想起来,女孩其实从未告诉过自己她的名字,可是自己为何一直叫她梁落深呢?他没有答案……
梦里他又一次和她并肩走在橘黄色的灯影下,自己的影子由近逐远,又由远变近。那是谢扬最喜欢的一段路,最喜欢的时光,旁边的女孩不吭一声,两人安安静静地走在仿佛看不到尽头的路上,轻轻的脚步声,舒缓的呼吸声,还有自己胸膛猛烈的心跳……那时候的谢扬,并不知道这就是心动,这就是一个十七岁男生最热烈的爱意。
沉醉在懵懂爱意的谢扬并未注意到,那路灯下,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的影子来来回回……
“扬扬,吃药…”
模糊睁开眼,妈妈这些年老了许多,眉间净是沧桑……
谢扬吃了药昏昏沉沉,一片混沌中隐隐约约听到母亲的低声哭泣,父亲在一口又一口拼命地吸着烟。
“都吃了两年的药了,怎么还会这样啊…”
“别哭了…孩子…他才痛苦……”
“要不实话跟他说了,那个女孩是假的,他是…是…精神分……”
“孩子他妈,你可别犯糊涂,医生说了,孩子还小,可能承受不住啊……”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谢扬不想再听了,这是梦,他这么想着,药效发作了,他皱着眉头,好像睡着了。
那晚过后,谢扬再也梦不到她了。
每天清晨,一醒来就会心痛,他私自去药店买了很多布洛芬止痛片,却都无济于事。
渐渐地,他整个人止不住地瘦削了,宽宽的肩膀只剩下了骨头,白色的衬衫下,却空荡荡。
胸膛下,也是空荡荡。
曾经灵动的眼睛也失去了火焰,他疯狂地想念梁落深那双充满了水雾的眼睛,想念她曾在耳边轻轻的那句话。
黄昏时候,很容易悲伤吧。
没有你的清晨,晌午,黄昏,傍晚,我都很悲伤。
他们都说你不存在。怎么会呢?你陪了我那么多年,那些有你在我才得以度过的岁月,我记得清清楚楚啊。
北雁南飞的第一天,你跟我说你的梦想是当一个女飞行员。
第一朵荷花盛放的池塘边,你告诉我你最喜欢的其实是翠色的荷叶。
清晨一碗香喷喷的馄饨下肚后,你打了个嗝,然后告诉我,你的猫也喜欢吃馄饨,但是它跑丢了。
你告诉我在班级里你没有一个好朋友,没有人在乎你,你感到孤单,你感到绝望……
落深,我也是,我也是啊……
如果你是不存在的,那么,那些孤单绝望的时光,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初春的时候,谢扬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关于梁落深的一切,他开始绝口不提。他开始和家人逛街、旅游,和朋友聚会、打闹。
他看着父母渐渐也有了笑意,心里却止不住地难过。
一个月后,妈妈放心地把药给了他。
那个黄昏,他又看到了别人无法看见的橘黄色灯影,他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胸膛中又开始猛烈地跳动,双腿失去了知觉,却停不住地奔跑。
他的梁落深,他又看到她了!
在路的尽头,在长廊的那头…
他不住地跑着,喘息声越来越大,双腿却停不下来…
这一次,他要告诉她,他爱她。
发丝缱绻散落双肩,一对眸,满是氤氲水汽。
哪怕这一辈子都要被关在医院,他也要告诉她,他爱她,谢谢她陪自己走了那么久…那么久的艰难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