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颜府的正殿今儿个收到了一大堆贺礼。
这贺礼当然不是为我而贺,自然是为了我那才貌双绝的姐姐而来。前几日是石城三年一度的劳什子赏花大会,会上偏要作诗比拼,我那姐姐自然是冠绝全城,拿下了第一。
贺礼并不全是祝贺姐姐的诗才,诗又不能当饭吃,当今的人可没几个好那几口诗,他们看中的,自然是姐姐的貌。
我知道,那些年轻的公子些都喜欢我那如花似玉的姐姐,更何况姐姐是颜府家主的嫡女,一直是备受宠爱,捧在手心里怕化了。
我蹬蹬腿,坐在颜府的正殿,随手拿起一个程家送的玉坠把玩。
父亲一边收拾姐姐的贺礼,一边不忘教育我:“颜玉,你这丫头野惯了,真该跟你姐姐学着点儿!”
“姐姐姐姐,你们都喜欢姐姐去吧。我死了也没人管我!”
所有人都喜欢姐姐颜书,姐姐漂亮,姐姐温柔能干,姐姐被一大群青年才俊追逐,姐姐光耀了我们颜家的门面。而我作为她的妹妹,没她美,比她野,成天不知事儿似的爬爬树,看看隔壁程家的美男子。不过话说回来,那程家还真有个小白脸儿我挺喜欢的。
我撇撇嘴,不管父亲在后面气急败坏的呵斥,去爬树看我的小白脸儿去了。
刚爬到一半,就被人狼狈地拉住了裙子。
这谁那么不长眼睛,连本二小姐也敢管,我吹鼻子瞪眼睛佯怒往下一看---
姐姐!
我换上一个讨好的笑容,变脸比狗腿子还快:“姐姐,今儿个你怎么有空......”
“成天没事儿想着男人,还不如多读几本书,人都被你吓跑了。”
被姐姐一语戳穿心事,我死皮赖脸:“这男人可好看了,不信你来看看?”
我怂恿着她,不信她不动心。她也不是个死板的人,在我软磨硬泡之下终于上了贼船,一起爬上了树。
吃力地蹲在高高的树上,隔壁那家水榭亭台之下,一男子披散着如墨黑发,在案桌上执笔作画。男子俊眉星目,一股书生气,是温和的好看。
许是看到了我们,他的目光“哧”的一下锁定我们,露出一个温润如玉的笑容。
我突然瞪大眼睛---他该不会,不会是发现了我吧。
我受了惊吓脚下一滑,拉着姐姐连滚带爬地跌下树,心跳怦怦地响。
他只是望了一眼,我就难以自拔。
二
大事是在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发生的。
我赶集后回府,这天儿真是怪,这愣子下起雨来,害得我淋了个落汤鸡!走至叶府门口,却见叶府门前跪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青丝泻地,衣裳被雨水打湿,显出姣好的身段儿,更添几分柔美。女人垂眸,眼眶有水雾,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我正纳闷儿,不禁多看了两眼,竟看出了些名堂。
我大惊失色!
跪着的人正是我那一向备受宠爱的姐姐颜书!
父亲从不曾如此对待她,又怎会让她雨天跪那么久?我跑进门,还未站稳,便愣住了。只见父亲双眼布满血丝,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大殿内,似乎苍老了几十岁。
见我回来,他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爹爹,发生什么事儿了?”
“你自己去问颜书吧。”
父亲没有说:自己去问你姐姐,而是说,自己去问颜书。连称呼都变得这么生疏,看来姐姐的地位大不如从前了。
我笑,姐姐啊姐姐,你也有这么一天。
听颜府多嘴的下人说,我那美貌的姐姐放着好好的叶府千金大小姐不做,偏偏要去三里开外的青楼花坊当什子头牌。这不,下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为啥非得要去呀?”
“估计是看多了那柳三变的诗,学那青楼名妓呢!”
“话说这青楼十大名伶谁不是能诗作画,清高着呢......”
“不管怎么说,烟花之地总是不好的,看她父亲不得气死......”
呵,什么青楼名伶,说好听点儿是只卖艺不卖身,难听点儿就是当婊子还树什子牌坊。
看,风水轮流转,今年转到我颜玉的头上了。
我嘚瑟地翘着二郎腿吃着西瓜,算算黄道吉日跟隔壁程家那小白脸儿来个偶遇,再也不用担心,谁会抢我那意中人了。
多亏了我那倔强的姐姐,说宁死也不愿一生受人摆布,非要主宰自己的命运,落得个不赎身不进家门的下场。
刚高兴没几日,就传来父亲大病的消息。
这病来得猝不及防,京城请来的大夫说是积劳成疾,再加上气急攻心,恐怕要好生修养一段时日。
自那以后,我便肩负起了照顾爹爹同时管理商铺的责任。
我趴在父亲的床前恸哭,不知为何,童年时代的无忧无虑自这一刻起,便离我万分遥远了。
父亲语重心长地摸摸我的头:“小玉啊,你今年16了吧。”
“嗯。”
“是该找个好夫家嫁人了。”
父亲生病,或许不久就要辞于人世,想在去之前,找个男子为我托付终身,也是为了他的店铺有所归属。我一个女儿家,更没半点经验,始终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一生或许就要这样过去,相夫教子,与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过完八千多个岁月,然后老死,化为一撮灰烬,被人忘记。
不---
我跌跌撞撞地最后一次爬上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梧桐树叶子繁密,缝隙间透出星星点点的阳光,尽管如此,还是耀眼得灼伤了我的眼睛。我望见墙的另一边,那个俊眉星目的青年半蹲下,在喂一只猫吃食。温吞的动作配那一身书生气,偏偏温暖得要命。
我突然泪流满面。不---我不要这样的人生,我不要就这么庸庸碌碌地活着,如果不能做到青史留名,那也要随心所欲。至于父亲,至于家业,我尽孝便好,我散尽又如何?
我要去找姐姐。
三
我打理好父亲的商铺,第二天下午便离了家。
我本以为离了家,从千金大小姐变成青楼伶人,再怎么说也算落魄了,而眼前的女子却不太一样。
她轻佻地斜靠在一白衣男子的肩上,扬起明艳逼人的脸,见我来了,微微一惊。
那白衣男子背对着我,坐拥美人入怀竟丝毫不乱,当真好气度。不知为何,我竟觉得他有几分熟悉。
“姐姐---”我唤。
不待姐姐回答,却见那白衣男子转过来,看着我:“颜玉。”
我大惊。
我看见了那书生似的小白脸就出现在我面前,那是我日思夜想的青年,我偷偷打听了他的名字,他的喜好,他有无心上之人,只为能和他假装一个美丽的‘偶遇’,如今他温声唤我的名字,声音那样好听。
他轻轻推开姐姐的身子,走上前,似乎期待良久般蜻蜓点水地吻了我的唇,然后看向姐姐:“你别想了,我喜欢的是颜玉。”
这吻。
就这么,恍若梦中地,梦想成真了。
我一时愣住,瞥见姐姐的眸光黯淡下来,睫毛像微微颤抖的蝶翼。
我心底掠过报复的快感,微微得意。呵,我那貌美如花的姐姐呀,想不到有一天也会被我给比下去。
他不再看向姐姐,牵着我的手,大步流星地准备离去。
等等。我犹豫了一秒,挣脱了他的手。不知为何,在那个几乎没有思考时间的时刻,在他与姐姐之间,我最终选择了姐姐,或者说,在他与自由之间,我选择了自由。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关于遵从父母之命还是自己的内心。隐约我似乎有了答案,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告诉我,你是对的。告诉我,你应该遵从内心的选择。
那个人就是姐姐。
姐姐露出嘲弄般地笑:“颜玉,你终于有点儿思想了。”
她扬起明艳的红唇,高高在上如同女王。
“我爱他。”她看着我的眼睛。
我和程子寒在了一起。程子寒就是那书生小白脸儿,本该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儿,只是我却不太高兴得起来。
因为程子寒爱的是我的姐姐。
那日他喝得大醉,我扶他回府,他喃喃呓语:“颜书、颜书....”
唤的是颜书,不是我颜玉。
说来也是,我那姐姐才貌双绝,比起什么都没有的我来,不知好上多少倍,瞎子都会选我姐姐才对,何况程子寒不是瞎子。
我觉得委屈:“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姐姐的?”
“那日梧桐树下,蹲着两个姑娘,其中一个就是她。”
“那万一,那姑娘是我呢?”
“我不会认错的。她眼里有光。”
四
程子寒爱的是姐姐眼里的那股神气,而姐姐,偏偏就有那股不要命的神气。
她赎身了。
她卖了自己全部的首饰,加上之前卖艺挣的银两,堪堪买下了自己的卖身契。
她在程府的门口等候,穿着一袭青衣,却是挡也挡不住的明丽颜色。
此间少女,为他飞蛾扑火抛弃一切的女子,程子寒怎能不爱?如果说先前还怨她去烟花之地,那么现在她为了他冰清玉洁地回来,他自然万分欢喜。
我就站在程家门槛边上,看着他俩旁若无人的相拥,他抱起她转圈,幸福无比。
难过之余,我心下突然地释然。
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这话今儿个本小姐算是信了。有的东西,就是强求不得,既然得不到,我就放手。
最要紧的还是,命运掌握在自个儿手里。
我像个野丫头似的成天往外跑,东逛逛西摸摸,偶尔给李东家的茶馆说说书,日子过的倒也滋润,却总是荒废了父亲的商铺一些。
父亲的病渐渐好转,但还是不忘时不时地给我介绍他认为可以作女婿的人选,我吐了吐气,咬上一口香瓜:“还早着呢!”
直到一月以后,姐姐颜书的到来。
姐姐从一辆马车上走下来,素衣青丝,七分素净,三分明艳。
她跪在父亲跟前,拜了三拜:“女儿不孝,求父亲原谅!”
只见年过半百的父亲突然泪眼婆娑,无语哽咽,竟是一切难言只能掩面相泣。
我实在见不惯这悲哀气氛,便站出来打断道:“姐姐,我好不容易成全了你们,你倒是说说,我那姐夫呢?程子寒怎么没跟你一起?”
姐姐擦了擦眼泪望向我,眼里多了几分柔软:“他呀,进京赶考去啦!”
闲话说家常。饭桌上,父亲突然叹了口气,我们姐妹问怎么了。
他道:“唉,我看你们姐妹俩都有了自己的想法,父亲老了,也不好干涉。唯独只希望你们健康快乐地成长。”
“爹爹的意思是......”
“你们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吧,商铺我让跟随我多年的小东子打理。”
三个月后。
今个儿整个石城皆是喜气洋洋,街上敲锣打鼓,戏子卖唱不断,要说是什么喜事,倒也确是件大喜事。
我那书生姐夫中了状元来接我姐姐啦!
程子寒高头大马,来接我姐姐回家。姐姐今儿一身红妆,朱唇皓雪,端的是风华绝代也不为过。她跟随程子寒言笑晏晏地上了马车,临走之际,她转过身望着我的眼睛:“颜玉,你可要随我一起?我保你衣食无忧。”
“不了,我自有我的去处。”
我有了决定。
五
老东家的茶馆里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黄发垂髫都有,其中不乏一些城里的青年才俊,都悠然地喝着茶摆着谱。要说都是喝茶的?不,都是些听我说书的。
我清了清嗓子,简单准备一下,待看官围过来,咂咂嘴巴,又握住折扇踱了几圈,待茶馆里许多目光皆投过来时,才吐一口气悠悠然开讲:“话说,一年前那金科状元程子寒,那可是闺中少女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啊,竟娶了赎身的青楼女子为妻。要说那女子啊,什么都好,就是去当过青楼的头牌,还为此跟家里人断绝了关系......”
见众人被吊足了胃口,我志得意满地一笑,接着将我那姐姐与书生的故事娓娓道来。
自打成了说书的女先生,我每天在茶馆里念叨几个小时,看客见我说得好,大多会给我几个赏钱。遇上大方点儿的看客我就笑傻了,一天下来也能挣个十几两银子。
渐渐地,我倒也积累了一堆小粉丝。父亲偶尔来看看我,我就吹胡子瞪眼地使劲儿说,他老人家也笑笑便走了。日子清贫,但逍遥得很。
有一天。
我像往常一样清了清嗓子,一脚踏上板凳,准备开个新的故事。
我晃了晃脑袋,一时不留神,板凳一滑,膝头一软,竟要摔倒。
电光火石之间,忽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将我紧紧扶住,然后,从容不迫地协助我站定。
我惊魂甫定,大惊失声,先看看全身有无损伤,再连声道谢。
我定身一看救命恩人,却瞬间呆住了。
他如刻的脸上是帝王之子般的沉静。他正微微欠身,微笑,但不说话。
茶馆的外面大亮,我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无法形容的微妙感觉。我心不由主地开口问:“恩人贵姓?”
话一出口,我只觉脸上阵阵发烫,矜持啊,矜持。
我闭了闭眼,听见一个清磁般的声线:“我姓焦。”
我清了清喉咙,只不愿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便道:“我叫颜玉。你日后午时三刻,可要来这小小茶馆听我说书?就当交个朋友。”
他掀唇一笑:“不仅做个朋友,做我娘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