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林逋[bū],大家首先想到的,一定是这三个关键词:
「梅妻鹤子」「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没错,文青所见略同。
但关于林逋,《宋史》中还有这样的记载:
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家贫衣食不足,晏如也。
久之归杭州,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临终为诗,有「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之句。
安贫乐道,远离喧嚣,淡泊名利……很明显,半生隐居的林逋,绝不只是会写诗这么简单。
他几乎是一个完人,就连苛刻至极的「圣人」朱熹,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称「宋亡,而此人不亡,为国朝三百年间第一人」!
二
「隐士」这个行当,其实是有准入门槛的:
须含贞养素,文以艺业。不尔,则与夫樵者在山,何殊异也。
——《南史·隐逸》
才华过人,德艺双馨,这个标准并不低。
很多自称为「隐士」的人,都只是高仿的「赝品」。
他们把山场当成秀场,把隐居生活玩成行为艺术,从而自抬身价,以求闻达。
比如唐朝的卢藏用,皇帝住在长安,他就「隐居」终南,皇帝移驾洛阳,他又立马搬到嵩山。
这番不要脸的操作,终于让他喜提「随驾隐士」的奖章,同时为中华词库,贡献了一个全新的成语——「终南捷径」。
还有明代的陈继儒,身在草莽,心向朝堂,朋友圈里不是政要,就是富商。
言行如此不一致,连隔壁山洞里的同行,都忍不住写诗鄙视:「翩翩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家」。
至于现在的某些网红,更是不值一提。
乱穿的道袍,错弹的古琴,猫爪般的书法,涂鸦般的国画……
明明丑态百出,却以大师自居,然后直播、开课、收徒,日敛万金,实在玷污了「隐士」之名。
而林逋,则是一个真正的隐士。
公元967年,林逋出生于浙江钱塘,自幼勤奋刻苦,饱读诗书,但终身不做应试之举,才过中年,便隐居孤山。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白居易、柳永,还有后来的苏轼、杨万里,都是杭州城的铁粉和代言人。
近在咫尺的林逋,却视繁华于不顾,二十年来,从未踏入钱塘半步。
耐得住寂寞,禁得住诱惑,这份定力和毅力,绝非常人能及。
宋真宗赵恒,久闻林逋之名,专程派人前往孤山,邀请他入职东宫,担任太子伴读。
这可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美差。
林逋却婉拒了天子盛情。
他告诉身边人:「荣显,虚名也;供职,危事也;怎及两峰尊严而耸列,一湖澄碧而画中」。
功名富贵,一切都是浮云。人心不古,官场险恶,倒不如寄情山水,自得其乐。
他还说:「人生贵适志耳,志之所适,方为吾贵。每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
人生啊,贵在舒适自得。
功名利禄,不如青山绿水,俗世的繁华,哪里比得上内心的安宁。
林逋的确很「佛系」,但他的「佛系」,不是厌世,也不是逃避,而是看穿世事后的大彻大悟,忠于内心,懂得取舍,敢于拒绝。
林逋,果然是个智者。
三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这是林逋的代表作之一,《长相思·吴山青》
两山屹立,山水相依,潮起潮落间,阅尽人世悲欢。
但终日相伴的它们,终究无法懂得离人之恨。
人未分,泪已盈,山高水阔,一别永远。
江潮已平,孤舟已逝,心中纵有千言,也只能藏于心间。
此生有尽,此恨无期,若不是刻骨铭心,又岂能写得如此深情?
很多年以后,林逋孤独离世,盗墓贼在他的墓中,只找到两件陪葬品,一个端砚,一枚玉簪。
原来终身不娶、「梅妻鹤子」的林逋,并非无情无义,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忠贞不二,至死不渝。
在孤山,林逋博览群书,笔耕不辍,留下了「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等诸多经典之作,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这首堪称「咏梅绝唱」的七律: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山园小梅》
欧阳修、司马光等后世文人,都对此诗推崇备至,认为「曲尽梅之体态」「前世咏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
大文豪苏轼,更是把它作为咏物抒怀的范例,让儿子苏过对照练习。
林逋的文学功力,由此可见一斑。
但每次诗成之后,他都将写好的文稿全部烧掉。
朋友很是不解:「为什么不整理一下,流传后世」?
林逋微微一笑:「我退隐山林,从未想过在当世成名,还谈什么后世」?
幸亏有好心人偷偷记录,才让林逋的诗作,有300余首得以流传。
林逋还精于书法,尤擅行草,深得欧阳询、李建忠等大家之妙。
黄庭坚曾说,「君复书法高胜绝人,予每见之,方病不药而愈,方饥不食而饱」,硬是将林逋的书法,当成了治病的良药、果腹的佳肴。
就这样,一个深居简出、无欲无求之人,却凭借超群的才华和过硬的人品,实力圈粉。
圣人说,「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佛系」之人,清心寡欲,一切随缘。
但绝非无所事事,蹉跎度日,而是拒绝浮躁,远离喧嚣,然后将最喜欢的事,做到极致,无关名利,无关得失。
这,才是「真佛系」,才是「大智慧」。
四
林逋虽然隐居深山,却常有贵客临门。
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山中采药,或者湖上垂钓。
一旦有客来访,书童就放出白鹤,让它在西湖上空盘旋很久。
林逋听到鹤鸣,便返回家中,款待客人。
天圣年间,宋诗的「开山祖师」梅尧臣,曾夜登孤山,拜访林逋。
大雪纷飞,寒风刺骨,两人在林间燃起枯枝,围炉煮酒,彻夜畅谈,一时传为佳话。
后来官至宰辅的范仲淹,对林逋也是格外仰慕,任大理寺丞时,就给林逋寄过诗作,并很快收到了回应:
马卿才大常能赋,梅福官卑数上书。
黼座垂精正求治,何时条对召公车。
——《宋范寺丞仲淹》
马卿(司马相如)才高八斗,梅福善言敢谏。
在诗中,林逋将范仲淹比作古代贤人,既有肯定之语,又有鞭策之意,可见他对后生晚辈的良苦用心。
不久,范仲淹调往江浙,监西溪盐仓,任兴化县令,便经常前往孤山,与林逋把酒言欢。
诗文唱和间,范仲淹对他的膜拜之情,自然与日俱增,「山中宰相下崖扃,静接游人笑傲行」「风俗因君厚,文章至老醇」。
这评价,可以说极高了。
看来林逋想低调,实力都不允许啊。
在他的众多铁粉中,还有一个人,身份极为特殊,那就宋真宗赵恒。
几次邀请做官不成,赵恒便「赐粟帛,诏长吏岁时劳问」,不仅赏给林逋许多财物,还叮嘱地方官员多加照顾,定期问恤。
对于这些,林逋都坦然受之,泰然置之,从不惺惺作态,故作清高。
与世无争的人,照样可以活出真性情。
林逋无意仕途,但并不反对别人谋求功名。
侄子林宥[yòu]金榜题名,高登进士甲科,他喜不自胜,专门赋诗相赠:
新榜传闻事可惊,单平于尔一何荣。
玉阶已忝登高第,金口仍教改旧名。
闻喜宴游秋色雅,慈恩题记墨行清。
岩扉掩罢无他意,但爇灵芜感盛明。
——《喜侄宥及第》
临江的书生李谘,准备进京赶考,却因初出茅庐,名声不显,没有任何大V推荐。
林逋读过他的诗作,十分欣赏他的才华,就公开为他应援,称「此人必成国之重器」。
李谘后来官至三司使,终身不忘这份知遇之恩。
1028年,林逋去世,李谘还以门人的身份,穿戴素服,为他守孝七天。
「君子和而不同」「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佛系」的林逋,没有将自己的处世准则,强加于人。
他能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明月为伴,清风为邻,也能择善而交,择善而从,既可成就自己,也愿成全他人,足见他的风度和胸襟。
五
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这句话源自《庄子·天下》,但「内圣外王」之道,却是孔子倡导的人格理想和政治理想。
在儒家思想体系中,「内圣」是格物致知,正心修身,「外王」则是齐家、治国、平天下。
而世俗的成功学,仅仅看重后者。在某些人看来,没有建功立业,不能经世济民,谈何成功?
林逋当然不是俗人,他超然独立,坚守自我,毕生不图富贵功名,只求恬淡安宁,任由身外惊涛骇浪,或是繁花似锦,心里却宠辱皆忘,波澜不惊。
他没有因为布衣终老而愤世嫉俗,更没有将隐居深林当成终南捷径,而是在绿水青山、梅香鹤唳中,找到人生归宿,回归生命本真:
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头秋色亦萧疏。
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
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尤其可贵的是,林逋藏身山野却不消极避世,远离喧嚣却不逃避生活,独善其身却不清高矫情,严于律己却不绑架他人,更没有以「佛系」之名,行「颓丧」之实。
他的身上,既有隐士的风骨,也有君子的修养,既有读书人的才情,也有大丈夫的率真。
洒脱,优雅,安贫乐道,自在逍遥,如此真性情的「佛系」之人,自陶渊明之后,仅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