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的时候是思绪最接近本真、最深入灵魂的时候,从小到大一直这样固执地以为。所以,总是在这也深深时分,才敢去触碰那些接近血脉的文字、那些心灵泣血的作品。
就像那夜独坐桌前,轻轻地翻开《年青的时候》,橙色的光透过纸夜,不是暖暖和和的,反而昏暗而清冷。空气中隐隐的似乎还游离着焚香的淡而清的味道,这是每次读爱玲作品都会有的错觉,那天也不例外。似是一种习惯,甚至是一种仪式,我一直是个仪式感太强的人。
书中开篇便写到“潘汝良读书,有个坏脾气,手里握着铅笔,不肯闲着,都是在书上画小人。”这本是一个现代学生,尤其是中学生都习惯的动作,甚至于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潘汝良却不一样。他的铅笔下“一弯一弯的,不由自主地就勾出一个人脸的侧影,永远是那一张脸,而且,永远是向左。”读至此,我们便不能把汝良同90后的中学生完全重合。他的这个“坏脾气”是在寂寞时、孤独时、游离于家庭之外时一种自嘲,一种自我的安稳。
这样的一个青年,也许可以在他自我建构的世界里一直安稳下去,然而,遭遇沁西亚时,一切都变了,这片安稳轰然倒塌。这个女子的出现使他喜悦,然而这又是一种“奇异的喜悦”。当他陡然发现这就是他一直所画的侧脸,而且是那个不同于他无知的母亲、涂脂抹粉的不安分的姊姊,肮脏惫赖的不懂事的弟妹,以及猥琐恶俗的不体面的父亲,那种香烟广告肥皂广告里俊俏大方的外国人时,他的这种“奇异的喜悦”是带着懵懂的希望和淡淡的惆怅的,这是一种蠢蠢欲动的青春的渴望。
而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种青年的憧憬终究没有结果。她误会了,而他也一点一点地误会了,误会了爱情,误会了年轻。他们借互相学习的机会聊天、吃饭,感情贫乏的他以为这就是感情,这就是恋爱,而他终究没用他学会的德语跟她说爱、说结婚。后来,她嫁了一起长大的德国人。也许,从一开始,沁西亚跟汝良说妹妹结婚的时候就已注定。她说:“德国人只能结婚德国人。”从这句话之后,汝良开始懂得沁西亚,而且懂得之后他的梦也做不成了。
这个故事,终究以她的婚礼而结束。他们都是软弱的平凡人,汝良为恋爱而恋爱,沁西亚为结婚而结婚。尽管这期间有情感的自觉和理性的选择之间微弱的碰撞,但这种碰撞终究只是像棉花砸在白云上,虚弱而无力。沁西亚破坏了汝良辛辛苦苦建构的安稳,却又迅速抽身离开,留下一地荒凉的碎片,而自己也走进了一座没有希望、没有温暖、没有光的牢笼。
他们是软弱而无奈的凡人,而爱玲的笔下从来就不缺少这样的凡人。他们渴望安稳,但这样的安稳又常常被身边的人、周围的环境、自身的欲望打破。《心经》是这样的,《沉香屑—第一炉香》也是这样的,《封锁》是这样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也是这样的……凡人的无奈、失落、绝望一直是爱玲要表现的东西。
爱玲的小说世界一直是暗淡的,《年青的时候》并不是里面最暗淡的一部。汝良的父亲、母亲、姊姊、弟妹、沁西亚结婚时的神甫、唱诗班的领袖、甚至新郎,以及沁西亚的妹妹,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黯淡的世界。他们的出场多带着嘲讽的意味,而这种嘲讽不是激烈的、偏激的,而是淡而轻的,蕴含着同情,没有尖锐、没有彻底。
这样的故事,折射出一个时代的悲剧来,年轻的汝良由于对旧世界的厌弃而成了一个孤零零的旁观者,又由于对新世界的渴望,喜欢咖啡银色的壶,喜欢冰凉崭新的医疗器械,喜欢洁白无尘的白外套,喜欢奖学金、足球赛、德国牌的脚踏车,也像喜欢新文学一样地喜欢沁西亚。然而,新与旧的碰撞,终究还是还给他一个旧的泥淖。即使说“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这个社会给年轻人的只有无奈和悲凉,网罗、牵绊使他们的心也飞不到远处。汝良,沁西亚终是以一个年轻人的姿态向时代妥协了,没有玩命地反抗便妥协了。
荒凉,是爱玲的底色,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