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轩吓了我一跳：你居然写赵穿！
晋灵公不君的故事里，赵盾才是主角呀。而且，秉笔直书的董狐，老实巴交，敦厚憨直，脑子一根筋，根本看不上拿刀子干实事的赵穿这么个小角色，他写道：“赵盾弑其君。”干脆忘掉了赵穿，就是留个恶名也不行。所以这个文段里边，没有关于赵穿的细节。“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几个字儿，除了告诉我们晋灵公胡日鬼，不得人心，连亲女婿也对他动刀子了，还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我又一想，先把“赵穿”写成了“赵冲”，看来是故意的——他要借助史书上寥寥几笔的语焉不详，好好施展一下自己的想象——要是一个大臣亲自杀了君主，一个女婿在桃树园里攻打老丈人，他又是受那个时代周礼教育出身的贵族，他的内心会经历些什么呢？
你翻任轩的作文本，哗啦哗啦好几页，一个个细瘦的小字儿写得好认真，你就明白，他有这一番用心是完全可能的。瞧那个题目——《殇》，一定把玩再三，斟酌再四：晋灵公啊，对不住啦，只能让你人到中年，半途夭亡啦，不然的话，我这个女婿羞于见人！
我揣测对了：任轩一连串，写了弑君之主赵穿的五番纠结！这个才是丰富的处境：思过来想过去，左右不是，前瞻后顾，掂量了再掂量，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悠悠苍天，斯何人哉！一个人杀另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就像老雄狮吃掉了小狮子那么安于本能，行若无事，在树上蹭一蹭血乎乎的嘴，就去追求小狮子的妈妈了。人杀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事，也是杀人的那个人灵魂里边翻天覆地的事儿。游戏软件之所以永远比不上莎士比亚，就在这儿——嗨！嗨！嗨！威风的大刀起落，干掉一大堆人，又英俊又潇洒。可麦克白斯将军呢，杀了人，当了王，就跟老婆白天黑夜做噩梦。所以莎士比亚才是人文主义的戏剧家。这么一想，我为任轩窃喜——你正在自己的笔底下思辨人这个丰富多样愁肠万端的东西！也为自己窃喜——这么教语文，你还有点儿人的味道。
别的同学写鉏麑，写灵辄，写提弥明和赵盾，很自然，因为这些人物的两难处境，课本上有描述，想象起来也有根据。但任轩偏偏选择赵穿，选一个没什么可写的人来写，哎呀，你还真够大胆！
可我又一想，当年金英贤写《大长今》，翻了朝鲜李氏王朝的史书，对这个被授予荣誉称号的医女，据说也只是记载了寥寥三行半。可人家硬是凭着丰富的想象力，写出了人类电视剧史上的杰作。无中生有才是创作呀。而且无中生有，你就可以在那空白处使劲塞进自己的私货了——按照那三行半产生的历史逻辑，按照人性在事件发展当中呈现的规律，按照一个人在特定环境中成长应有的逻辑和情理，去创作，你才能充分施展你那些打上人性标记的创造力。
这么一想，再翻一翻任轩这几页纸，我感到了一个少年思索的能量。语文课需要多么强大的思维能力啊，而我们备课的时候往往意识不到。要追索文本的逻辑性。要追究叙事情节的情理。要让学生明白文本中写一个细节前前后后的合理性。要玩索一个词眼儿，你才能明白作者的匠心当中包含着的对人世间事物的感受和觉察。
正因为如此，我被任轩呈现出来的一个又一个“两难纠结”带动得一惊一乍——
不杀他，民怨沸腾; 杀了他，违背了身受的周礼教育。
可要一动手，眼前出现妻子的面容，暴君毕竟是她的父亲; 可要不动手，自己的本家兄弟赵盾性命难保。
刀都架上灵公脖子了，又想起了弑君的千古恶名; 念头收回来了，又想这样的混蛋活着，岂能善罢甘休？
手起刀落砍了灵公那颗混账的头颅，一抬眼又看见刚直的董狐站在面前。怎么办？第四个纠结开始了：杀了他灭口，那晋国就少了一位忠义之士; 不杀他吧，他非要写下我的弑君行为，凭什么要让他活着？
读到这儿，我开始拍案叫好——高中少年开始这样深入地进入一个活生生的手里拿着刀的心思万端的人的精神世界，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他读书已经开始动用自己的心了。他在思想。他在独立思辨。一旦这个状态诞生，教育就变成了大江大河，万里长空，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日月之行，若出其里，星汉灿烂，若出其中。一旦一个人开始自己的思想，一颗脑袋就顶得一颗恒星。不，远比恒星伟大——恒星上面只有物理和化学变化 ，而思想着的人脑，则展开了精神世界的广阔无垠。这个世界比宇宙更辽远。
可是，任轩还没完。他开始替赵穿的下半辈子谋划，第五个纠结诞生了：杀完国君该怎么办？自己篡位？大臣们会怎么看？回封地，会不会让众人群起而攻之？三十六计，逃走算了。赵穿退出了晋国的政治舞台。不过有了这样一番灵魂的内部厮杀，这个人就有质量了。他的离去简直富有诗意——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谢谢赵穿，你把晋国政治的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不杀混蛋国君，全民无以聊生; 杀了胡作非为的君主，又有违周礼的道德。怎么弄都不好。于是，这时候需要有人站出来。谁站出来了？赵穿。可站出来的赵穿，你往哪里去？很多很多人都不太关心这个。好啦，我们班的任轩站出来了，他放过了更可写的鉏麑，灵辄，提弥明，赵盾，让自己的笔瞄准了左丘明语焉不详的赵穿。为什么？因为在史家笔触模模糊糊的这个人身上，还有我最大的想象空间和驰骋余地呀。
什么是驰骋余地？那就是在《左传》这个精彩片段写出来的历史氛围中，在那个独特的君臣、友人、亲族等等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礼仪规范中，为人物的动机寻找心理依据，对人物的行动寻找合理的解释。你读透了那个文章，你的想象才是合乎文本逻辑和历史情理的。
为此祝贺少年任轩。
读懂文本有什么标志吗？有很多标志。我个人觉得最重要的是拿起自己的笔来，钻进文本的空白处，让自己成为文本里边的一个人物，一个因素，一个参与者，按照文本用独特的艺术构成提供的逻辑，合乎情理地写出自己创造的故事，写出丝丝入扣生动活泼的细节。
在历史的夹缝里
横刀跃马的你
是风箱里一只小老鼠
左手长刀 右手金盾
曹刘两军奔向你心口的赤壁
当两条相爱的小船各漂东西
谁的两只脚踏住正在荡开的心思
你接住苍天的泪珠
你踩响陷井的旋律
两军都认定你是叛徒
你唱出无人听见的言语——
那些最终立定的厮杀和战役
蹍过我最后一丝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