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小和尚,算我认输,你松开我的衣袖,把前几日从我这里抢走的桂花糕拿出来,我便与你扯这半日的闲话罢。
桌子下面,红叶一脸的神情无奈,一面用一只手挥袖赶人,一面用另一只手遮挡从窗口漏下来的阳光,她到这寺庙也不过半月余,原本只是想着找个清静地方待着,谁知却惹了更大的一个麻烦。
那边小和尚得了她的这句话,颠儿颠儿的跑到了最里面的书架前,拿出了偷藏了几日舍不得吃的桂花糕,一步一艰难的往回走,走一步便退三步,走一步便又退三步,边走边朝着红叶的方向心疼的说,你可莫要编故事来诓我,不然咱们的交情到今天可就算完了。
红叶当即头点的无比的真诚,像是没骗过人似的,自然是真的,我骗你作甚。心里想着,真是笑话,我何时与你有了交情。
她一招手便将糕从小和尚手里夺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打开油纸包,拿起一块就塞进了嘴里,手上沾了些糕点的粉渣,她也不嫌丢人,喜滋儿滋儿的舔了舔手指。那厢小和尚急得直跺脚,你这老妖精,活了一千多年了,还跟我们小孩子抢东西吃,真不害臊。
你别着急啊,我又不白吃你的,听着啊……
小和尚,西边有处仙山,名叫椒尾,你可听说过?
一听这话,小和尚赶忙咽下了刚刚偷摸着拿过来的一块糕,他吃的太急,糕又太干,一时间脸噎得通红,好容易顺下去了,赶紧点头应和着,知道知道,师父说那山死过很多人,有冤魂索命,凡人不能随便上山去。
红叶打了个激灵便坐了起来,哪里来的谣言,我好好儿的仙山愣是被你们说的跟乱葬岗似的,气得她又扔了一块糕进嘴里,行了行了,你别说话了,净给我打岔。
那椒尾山呐,风景甚美,又有仙气环绕,实在是个修仙练道的好所在。所以自古以来便吸引了不少想引渡飞升的凡人过来,聚得多了倒成立了个门派,也不知是仙气助了他们,还是他们增了这仙山的灵气。
就是在这椒尾山上,有那么一只无所事事的兔子,她自幼受了这仙气的氤氲,又好吃懒做,混混度日,竟侥幸让她有了三百年的修为,化出了人形,她打小一个人就野惯了,虽意外修出人形,有了修为,却非她所求,对于成妖修仙,她是一无所知,只当是睡着觉,吃着果子便能成仙成佛倒也不赖。
可妖是要渡劫的,她这三百岁便有一劫。渡劫时,天雷大作,人神妖魔,没有谁能躲得过,她这样的区区小妖当然也躲不过,三道天雷下去,打的她浑身是伤,现了原形。
那时她才知道哪里来的白捡的便宜,没到时候罢了,她道行浅,历了天劫,连找个地方养伤都做不到,只能躺在林里,盼望着别被哪个过路的当做只死兔子烤了吃了。
习习竹林,晚风阵阵,是她日日都听得林声,是她日日都听得风声,她想着自己虽是副残体,可若是有这林声陪着,晚景也不算凄凉。
那人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伴着竹林,伴着晚风,伴着或明或暗的月色,无声无息,一声招呼都没有打的出现了。她没见过多少凡人,不知道凡人眼里的好看是什么样的,可如果那人比那晚的月色都美,那这人应当是很美了。
那时候她还不知,天雷算什么劫数,他才是她真正的劫。
那人一身墨绿衣衫,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心在跟着他走。
她看着他立在自己旁边,动也不动,眼里像是有混沌不开的大雾,背后是簌簌而下的竹叶,这时风声、林声都消失了,它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暗想着,小公子捡我回去吧,捡我回去吧,你若捡我回去,妖我不做了,只当你脚边吃草的野兔子。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那小公子一边蹲下身,一边打趣道,小妖精,兔子呢,我是没养过,不过兔肉我就吃过,不如你随我回去,让我打发顿野味,也算解解馋?
他说这话时,离得她很近,伴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小妖精心里念叨着,小公子,你快离我远些,我这浑身的血迹千万别弄脏了你的衣衫,熏坏了你。她只当是自己一身血污,没去理会别的。
只是她自己还没念叨完,就被那边一把揪住耳朵拎到了怀里,这一拎扯得她身上的伤口极痛,她不敢哼哼,只不断喘着粗气,身上也控制不住的战栗着。那小公子怀抱着她,没嫌她脏,也没嫌弃她是个妖精,只是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她,安抚着她,兔子莫怕,兔子莫怕……
她大概猜得出他是个修仙的,想着修仙的更好,反正我是个妖,刚好跟你做个伴儿,定不让你一个人活那么久。她从没觉得作妖有什么好的,可那个时候她庆幸自己是个妖,能长长久久的活着,长长久久的都能看着他。
他抱着她走了好久,走出了竹林,走出了月色,她一路上都睡了好几气儿,才看他停了下来,坐在河沿上捧了几口水喝。休息了一阵,他把那兔子放在他手上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水给她洗身上的血迹,河水很凉,不过好在他手很软,也很暖,每给她揉几下,身上的寒气就退几分,洗完了寒气也退完了。
之后他将自己的墨绿衣衫撕作布条给她包扎伤口,然后便走到不远处的树下休息,他应该是很累吧,赶了那么远的路,眼睛都没合一下,好容易闭上了眼睛,眉头又锁得死死的,真真叫人心疼死。
兔子想伸手把他的眉头抚平一下,她可不愿正经的美人当着她的面受委屈,可无奈这具圆滚滚的身子实在局限了她,手短脚短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那人的怀里瞎扑腾,像是之前伤到挪不动地儿的不是她似的,说不定让我趴在那就是为了等他呢,谁知道,兔子心里暗暗开心到。
小公子被她来回乱动给招醒了,抬手便在她脑袋上轻轻打了一下,生气又无奈的道,你呀。过了一会儿,仿佛没发泄够,又加了一句,你这小妖精。
他把她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摸着她头顶的白毛,另一只手在旁边托着,那大雾一样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她只道是之前没看真切,却没想到原来真有人有这样的眼睛,弥漫着大雾又湿漉漉的,美得不真实。
兔子啊,你阿娘呢,这边她正一人想得出神,却听到耳边传来一道声音,还是那把沉沉的,润润的好嗓音,少了那股子玩味,倒多了一些不腻人的温柔,让人想把这声音抱在怀里揉烂了。
阿娘?不知道,我没见过她。她心想,我一人在这回答的这么起劲,可你还是什么都听不到啊。
那边的小公子本也没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回答,只自顾自的往下说,是不是也被人害死了。
是不是也被人害死了。他说的温柔,嘴角也挂着清清净净的笑容,山间的清泉也不过如此,可是他问,你娘亲呢,是不是也叫人害死了。
什么叫“也”,你娘亲叫人害死了么?小妖精想大声问问他,嘴巴张了又合上,终究是什么也发不出来,她只是个兔子啊。
呵,他轻笑一声,你看,咱们都是没娘的孩子。
兔子是妖,即便是未成妖之前,她也是一人自由自在惯了的,那些骨肉之情她没领教过,也的确不懂,可是半梦半醒间她也是希冀过得,那种有娘疼有娘爱的生活,所以应该是很疼吧,她想,他失去娘亲的时候。
我那娘亲,长相最是好看,他靠在树干上悄声低语,半张脸遮在天还未大亮的黑暗中看不出神情,只听得到他沉润的声音,说是当时无双也可配得上,再也没有比她更标志的人。
一扭头还看到那兔子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呵得干笑了一声,你这妖精懂什么好赖。
一听这话,小妖精当时被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血,我一个妖精怎么就不能懂好赖了,妖精又不傻。她本来是抱着听故事的心态在那趴着的,没成想故事没听着,倒被他揶揄了一道。
你这双眼睛长得极是像我阿娘。他难得一本正经的说话,眉眼温柔,神情温柔,语调也温柔,换了姿势将她拖到脸前一动也不动,直勾勾的盯着她。
那兔子被他眼神给唬住了,立时脑子像是不动了,虽是能听见他说话,也听得真真儿的,就是什么都想不到。亏的这时候太阳还没升的起来,不然他准得以为看见了镶金边的佛陀,说不出的慈悲又温润。
许是想起了他那娘亲吧,他才那副深情,许久之后回忆起来,她才想到那副温柔,不是给她看的。
打破她思绪的是掩映在树林深处的呼啸而来的利箭,直冲她的咽喉,分明是要她的命,幸而被那小公子催动口诀,还未近身便斜斜插入地面。“师兄,师父若是看见你这一箭,气也要气活了。”
“呸,你还有脸提师父!”说完这句话,周围的林子中霎时窜出大大小小百十来号人,个个手持长剑,义愤填膺。站在前列,身背长弓的长眼术士剑尖直指他的眉心,恨恨然道,“救你性命,施你衣物,收你入门,授你法术,你不知报恩,反下毒手,今日不将你挫骨扬灰我如何对得起师父!”
“他杀了我阿娘!”
“你娘亲是妖,她该死。”那术士一派大义凌然的模样,手中的长剑随着胸腔的起伏也不断轻微的波动。
“那他杀了我阿娘,也该死。”
然后呢,然后呢。小和尚嘬着手指正聚精会神的听着,红叶已经在桌子上靠着窗柩闷声喝起酒来,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趁着小和尚不注意偷摸着顺出来的,不过此时小和尚精力全放在那讲了一半没下文的故事上了,也没空去搭理她这档子事。
红叶被他摇的烦了,手中的酒都被他弄洒了大半,让她直呼浪费,心疼不已,哪里还有什么然后,然后不就打了一架嘛,戏文里的几句词儿你到现在都没搞清楚?
小和尚知她是心疼她洒的那点酒水,连忙将她置于身侧的另一壶酒拿起来,笑盈盈的递上前去,好妖精,好红叶,你便跟我讲讲嘛,那小公子之后的事情,他死了没死,还有那小兔精,他俩好在一起没有啊。
看着他那谄媚的小表情,红叶被他逗得忍不住发笑,接过他递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扭头跟他讲,当然没死,那小公子啊,法力大得很,那一撮人才不是他的对手呢,他手起刀落,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便把那些人杀了个干净。那小兔精后来伤也好了,她跟着那小公子潜心修炼,做了对快活的凡间夫妻……
我怎么觉得你这故事的后半段是编的,小和尚跳下桌子,把吃剩下的桂花糕又重新包好,贴身放在了衣服的夹层里,你成天净诓我,我这糕不让你吃了。
红叶在他身后“嗤嗤嗤”的笑着,大言不惭的说,你看你,追着问的人是你,现在我同你讲了,倒问起我的不是了。
他也没管小和尚生没生气,“咣咣咣”几口酒下去,便眯起眼睛睡起大觉来,心中想着,我是诓你啊,还是诓我自己啊。
山洞里,红叶拼命用手按住被箭矢射出的两个血窟窿,血还是不断地涌出来,浸的他衣服也不是原本的颜色,脸也不似之前那般玉面少年郎。
你这小妖精化出的人形,着实不错。他早已经气若游丝了,还不忘维持他那一贯的风流做派,出言调侃调侃她。
公子你且先别说话,我输些法力给你,断不会让你丢了性命的。她尝试着驱动些法力,可是能传过去的少之又少。
你刚历大劫,又强行幻化人形,哪里来的法力传给我,别费力气了。他自己倒看得开,一点没有大限将至的害怕,他是我授业恩师,我杀了他,到底是我不对,如今我将我浑身的法力和这条性命还给他,于情于理都该得。
小妖精,你听我说,他用力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使着他最后最后的那点温柔,润润的道,你听我说,你先别哭呀,他把沾满血迹的手在身上擦了擦,伸手抹掉了她哭的满脸的眼泪,我阿娘啊有一串珠串,她一直贴身儿带着,我呢,是活不成了,可你是妖,你活得久,这样,你先替我存着,若我有来世,你再将它还我,可好?
他说的真诚,眼里也早不似之前的那番大雾迷蒙,是干净澄澈的小鹿眼睛,他用这双眼睛求着她,你再将它还我,可好?
不好,不好,红叶推开他的手,将那珠串打落到了地上,带着哭腔道,你若死了,我便拿那珠串去换酒喝,再也还不到你手上。
小公子朝她笑了笑,全然没在乎她刚刚说的那番话,我只当你答应了啊。说完便闭着眼睛缓缓滑到了地上,我阿娘说,她是从顺流而下的子陵江上把我捡回来的,她是个妖精,不懂凡人起名的那些弯弯绕绕,只觉得江水干净澄澈,好不漂亮,便给我取了江流儿的名字,我叫江流儿,你可别,忘了……
红叶,红叶,小和尚费劲儿的把刚眯瞪住的红叶推醒,神情激动的捧着串褐红色的珠串道,红叶,你这珠串着实好看,我看着熟悉的很,倒像是我自己的东西似的。
红叶一看那珠串,神色一滞,伸手便从小和尚那夺了过来,张口骂道,小秃驴何时都学会偷了。
被她那么一骂,小和尚当即脸变得通红,边委屈边解释,声音都快要哭出来,你自己掉出来的东西,我帮你捡起来,你不谢我就算了,还骂我小秃驴……
红叶话说出来的时候就觉得说重了,听他那么一解释,更觉得愧疚不已,觉得自己活了一千来岁还去跟一个小孩子瞎扯皮,顿时便委下身去软言软语的道歉,好好好,小法师,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不该骂你小秃驴,那敢问法师如何称呼,妖精我出去受了气也好拿法师的威名来震震胆。
小和尚原本就没多大气,只是觉得委屈,听他那么一说,委屈立时退了七分,我自幼在寺庙长大,师父赐我法号玄奘,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师父说他是从后山的江边把我捡来的,江水干净澄澈,煞是好看,便为我取了个名儿叫江流儿。他扭头看了一眼红叶,笑嘻嘻的回问她,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
之后再说什么,她都听不到了。
十几年后,红叶看着那个满脸的慈悲又冷漠的僧人,口口声声的说着,施主,人妖殊途,你放过我吧。
她想起了那个整日来烦她不谙世事的小和尚,他笑嘻嘻的问她,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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