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婆的一只鸡不见了。
早上六婆还把半碗米汤和几块黑锅巴,倒在院子角的捶衣石上,学着鸡嗓子“咯咯”叫了两声,那只芦花就从后院的栅栏门缝挤过来,兴高采烈地来吃早餐。晌午的时候,六婆照例会颠着小脚,到后院墙边的一堆麦秸堆里去收鸡蛋,摸了半天也没有,六婆的心里就有一丝不安,按着这个时间,麦秸堆的草窝里,总会有一只尚还温热的鸡蛋,等着她枯瘦的老手来抓走,并且每天都不会落空。
六婆又“咯咯”学了几声鸡叫,芦花也没有“咕咕咕”回应着跑到她身边来,六婆心里就有些失落。少收一个鸡蛋,全当是老鼠偷走了,芦花不会忘记下蛋,也不会把蛋下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这一点六婆是坚信的。这个当年盖了四面房子实委的院子,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就剩下一个她每天栖身的柴房了,平时都是芦花这一个活物陪着她,使她弥留不多的时日还不致太过寂寞。
悻悻地,六婆搬了一把缺腿儿的小凳,靠墙边坐下,阳光暖烘烘的,炝黄色深厚的土墙散发着干燥温馨的气味。院子空荡荡的,拆掉房子的地基上,六婆努力又种上了一些蔬菜,原来门房的地方壅了几行大葱和韭菜,东厦屋原来两间炕头的地方栽几棵茄子和洋柿子,西厢房原来麦囤的地方种下几蔓豆角和南瓜,上房原来的脚地是用白灰泥拍成的,种不成什么,凌乱地堆着烧火的柴草秸秆。
六婆想到死掉的老头子。那也是在伏蒙村一辈子耀武扬威的人,由于本家弟兄多,刚娶她进门就被撵出三间半的老宅子,以便后边的弟弟再腾出结婚用的房子。当初就带着两个箍过几次的老瓷碗,一个用布片糊着裂缝的面瓮,和一口装不了两碗水的破铁锅,到了这个没有院墙搭着草庵子的庄基上。人活着就得要和命争,争的不是输赢,争的是做人那一口气的长短,气长的硬扎,气短的憋屈。
他俩白天到地里上工,夜里半宿半宿地打胡基,一点一点才盖起来一院子窝儿,又叼闲摸空生出五个吃人的冤家来,一个一个要成人结婚,真是咬碎牙的日子啊,骨头每天都像被锤敲过,白天里把筋抽掉晚上又得赶紧续上,汗得一桶一桶往出倒,血被一次一次熬煎,吃过的嚼不出味,喝过的又都尿了,愣是把老头子活活累死了,五十多岁在地头喷一口血人就没了,糟了一辈子孽。
养五个儿子,娶五个媳妇,当爹娘的没叫过苦,就算是欠的账总是要还的,帐还完了,闹着分家,上房、门房、西厢、东厦一间一间又拆掉搬走了,就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老婆子没人来搬。亲亲的兄弟,为一截麻绳,为一把镰刀能大打出手,真羞先人了,把气病了的娘丢在柴房里,饥一顿饱一顿,也不见狗大个人来看一看,真是养犊子养出了一群害祸,得把人作践到死不行。
六婆在五个狼崽子折腾病倒的时候,只有侄女仙草来看,花手帕包着十个鸡蛋,没进门就喊叫“六娘”,听到六婆软软的呻吟,扑倒炕边握六婆枯瘦的手,眼睛里转着一圈泪。六婆没生女娃,这女子打小没娘,所以六婆就把她当女儿,仙草也就把六婆当娘。仙草不说哥哥们的坏话,只哭说自己嫁得太远,六娘遭了罪,她却半天到不了跟前,说什么也要待上几天,把这可怜的六娘伺候一下。
仙草拿的鸡蛋六婆没舍得吃,借了巷东头香油老婆的母鸡,孵出来十个小鸡,作为报酬送了香油老婆五只,剩下五只六婆细心养着,小鸡养在箩筐里,扣上筛子,箩筐放在炕角上。每天里听小鸡吱吱地叫,总胜过听窗缝挤进的风声,和虼蚤在篾席上蹦跳的声音。人老了就怕是孤单,常常自问自答,絮絮叨叨,尤其睡着了,孤单会像一条腰带勒着人的脖子,把人不停地憋醒了。
芦花是唯一陪伴六婆时间最长的鸡。白日里守在院子里,一身灰毛上布满斑斑白点,只有鸡冠和肉裾上一点点红,小眼睛滴溜溜圆,随着头部摆动左一下右一下,看看六婆又低头用尖喙在地上寻找可以啄食的东西。到晚间,看六婆摸索着烧完炕,柴房里的烟气散尽,就跳到门后的细梁上,用一只脚独立,很快就融入到黑暗里,安安静静,六婆也不怎么开灯,害怕惊扰芦花的休息。
每年从开春后,芦花天天都会在麦秸窝下一个蛋,直到冬寒泛起,从不间断,这是一只鸡给六婆的养育所做的最大回报。六婆把鸡蛋收起来,放到盐罐里,等攒够了一定数量,再拿到商店去换一点钱和必需的东西回来。芦花和六婆就这样守着这个残垣断壁的院子,过着平淡的日子,就像桐树叶子上积蓄的一洼浅水,摇摇晃晃,被日头挥发过,又一滴一滴滚落到地上,瞬间就流失了。
即使芦花有时候也会到院子后边的柿子园里,翻弄着草丛寻找小虫子吃,但每当最后一缕夕阳照到柴房门框上的时候,芦花都会慢悠悠踱着方步回来,看一看正弓身烧炕的六婆,“咕咕”地报个到,然后就静静地待着,看烟气从门窗涌流而出,越来越淡。可今天芦花并没有回来,六婆就有些心慌,炕也懒得去烧了,一路“咯咯咯”呼唤着,从院门出去,转到后院墙外的柿子园里去找。
六婆在院门口碰见老大金有,正拉着两个孙子回家去,这冤家十多年都没叫过她一声妈,脖子硬得跟石头缝里崩出来的一样,六婆不搭理他。柿子园拐角的地方,老三大有坐在牛车辕上,见六婆过来,就大声呵斥:“天快黑了,还胡跑到那达去”,牛车没停,吱吱咛咛就过去了。柿园里两只山羊吃饱了草,拖着肥大的奶子,蹦跳着跑过六婆身边,老五有明紧跟羊屁股后边,像没看见六婆一样。
夕阳此时诡异地收起最后一丝笑,天边像灶房里洞开的炉门,红彤彤露出一个口子,田野、柿子树、野草像是冒出来一团一团的烟雾,朦朦胧胧。六婆独独的一个人,一摇一晃在林间草丛呼唤着芦花,“咯咯咯咯——”,声音像一渠溪水,悠长地流淌着。芦花没有回音,也没有沿着声音出现,它好像是故意躲进越来越大的黑夜中,引诱着六婆佝偻的影子也向着黑暗深处行进,一步比一步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