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第三十九回,裘千仞被一灯大师、洪七公、郭靖等人逼至绝境,裘千仞急中生智,质问诸人:“若论动武,你们恃众欺寡,我独个儿不是对手。可是说到是非善恶,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的,就请上来动手。在下引颈就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
一灯大师叹息低首,首先后退。其余诸人也都想起自己生平所犯的过错,各自后退。
裘千仞见此机会,正欲逃走,洪七公上前一步。
裘千仞骂道:“臭叫化,你也来多事。论剑之期还没到啊。”
洪七公道:“我是来锄奸,谁跟你论剑?”
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侠士,我是奸徒,你是从来没做过坏事的大大好人。”
洪七公道:“不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
这番话大义凛然,裘千仞听了不禁气为之夺。
金庸这一幕写得颇值得玩味。值得玩味有两处。
其一在洪七公。
在卡夫卡看来,恶有三种形态:自然恶、习惯恶以及为善和正义作恶。前两种恶为人所与生俱来,无法避免。后一种恶不同,它是人主动作恶。《飞越疯人院》中的护士长瑞秋,便是这第三种恶的具体个例。
主人公麦克墨菲为逃避监狱里的强制劳动,装作精神异常,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他的到来使死沉的湖水荡起涟漪。他要求观看棒球比赛,联合众人投票表决;他带着众人一起出逃精神病院,出海捕鱼……
麦克墨菲可以说是一个捣蛋鬼,他不断地挑战医院僵化的管理制度,尤其挑战着作为优秀管理者的护士长。当院长建议麦克墨菲应被转出精神病院时,护士长加以阻止,说,“我以为,如果我们送他回去,只是另外一种逃避责任的做法。所以我希望能让他留在医院,我想我们可以帮助他。”
麦克墨菲明确地向院长表示过,他极不喜欢护士长。护士长很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两人也曾有过冲突。那么护士长此言,是不是想把麦克墨菲留下来慢慢整他?
这样想的话,层次就浅了。
电影几次提到,护士长是最优秀的从业者之一。到后来,护士长被麦克墨菲掐到几近窒息,病还未好就上岗,带着护颈,面带微笑招呼病人吃药,她爱这个工作,麦克墨菲在她看来,只是一个不服管,爱捣蛋的不安定分子,她相信自己完全可以帮助麦克墨菲变好。
护士长觉得自己只是在做正确的事。在我们一般意义上来看,护士长也确实是一个好人——但恰恰,这样的好人才最可怕,很像《我,机器人》里的天网VIKI,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但藉着为你好的名义,而做着反人道的事情。这样的好人不必是远隔太平洋之外的美国护士长,也可以是你周围的亲戚朋友,比如,“一个女生,都27,8了,还不结婚。这就有问题了。”
严晓星在《金庸识小录》中曾引用方瑜的话以质问金庸:
“洪七公生平没有错杀一个人,对洪七公的话我非常震惊,原因是人类历史上有太多这样的人,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杀的人绝对百分之百该杀。有这样大的信心,如果是一个政治人物,一定会造成政治悲剧。”
这样的好人,作为个体而言,最多只是藉着为你好的名义,妄加干扰你的个人生活,但,如果是一个社会,一个国家的管理者和决策者呢?
《我,机器人》里的天网VIKI很无辜,它认为自己明明是为了人类更长时期的可持续的发展。
希特勒很无辜,他认为自己只是在做正确的事情,种族净化,为着人类更美好的未来。
信奉各类终极真理、各类主义的极权国家和宗教神权国家很无辜,“为着一个更加光明美好的未来,现在的、当下的这些牺牲实在在所避免。”
藉着“善与正义”的名义,人类犯下多少恶。而且要命的是,他们真得相信自己是正义的化身。他们对自己极有信心,真诚相信自己是在维护着好的东西,这样,也就导致其间并不存在任何讨论余地。对这么一群封闭自己的狂热者,你没有任何办法。
罗兰夫人感叹,“自由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善与正义啊,又有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其二在裘千仞。
值得玩味处在裘千仞的问话,“裘千仞孤身在此,那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的,就请上来动手。”
裘千仞看来也不完全是一介武夫,除铁掌水上漂之外,还深得儒家恕道眞昧。
什么叫做“恕”呢?
如果说道家的最根本思考方式是逆向思考,那么儒家,则是换位思考。而作为此一思考方式的最为直接的体现,就是“恕”道。
儒家关于“恕”道的论述很多,仅举四书为例:
《大学》传之九章,“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
《大学》传之十章,“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
《中庸》十三章:“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论语·里仁篇》4·15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论语·颜渊篇》12·2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论语·子路篇》13·13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论语·卫灵公篇》15·3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论语·卫灵公篇》15·24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孟子·尽心上》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孟子·尽心下》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
……
综合四书里有关“恕”道的论述,可以发现,无论是《论语》里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是《中庸》里的“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其最终落脚点,都在朱熹为它下的定义上:推己以及人。
《中庸》把这一思考方式叫做“絜矩之道”。此一思考方式为“恕”道基础,而又一体两用之。
一方面,是“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是“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另一方面,它也是“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是“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以品德高尚的君子,总是自己先做到,然后才要求别人做到;自己先不这样做,然后才要求别人也不这样做。)
朱熹在批注这一条时写道:“有善于己,然后可以责人之善;无恶于己,然后可以正人之恶。皆推己以及人,所谓恕也。”
朱子的注解比翻译更为精当。求,责也。有诸己而后求诸人,要求别人行善做好事。虽说是好事,但有前提条件——有善于己——你得自己先做到这件“善”。
比如公交车上,孕妇挺着大肚子上车,你肘窝一推旁边的人,兄弟,要么让个座?
比如宿舍里,你对你舍友说,哎,老三,那个垃圾桶满了,你去倒了吧。
在要求别人行这些“善”事之前,你得先想想,自己是否做到了——我要求别人让座,那我为什么不自己起来让个座?应该是已经以身作则起来让过座了,才能要求别人;我要求别人倒垃圾,那我自己为什么不去倒垃圾?应该是已经倒过一次了,才可以要求别人。
这些就叫做,“有善于己,然后可以责人之善。”
朱子此句,语义重点不在于“善”,而在“责”。
裘千仞取的是后一点——“无恶于己,然后可以正人之恶。”——你们自己要先未行过恶,然后才可以取得裁决我的权利。
所谓“恕”道之于恶,比如,在公共区域抽烟;在宿舍看电影外放声源;在别人午休时大声打电话,在图书馆的公共书籍上用擦不掉的中性笔划线。诸如此类,这些都是缺乏换位思考。
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在做这些事情之前,想一想,如果自己在电梯里捂着鼻子被迫吸二手烟;如果自己正在午休,快要睡着时生生被吵醒;如果自己在阅览室准备阅读,打开书籍却看到蜿蜒丑陋的黑色划痕……
只稍微换位思考,推己及人地这么想一想,你就会掐灭烟头,戴上耳机,轻声轻脚去门外打电话,也不再随意地在公共书籍上划线做批注。
这是第一个层次。
第二个层次是“正人之恶”,所谓“无诸己而后非诸人。”
自己先不这样做,然后才能要求别人不这样做。自己身上没有过这种“恶”,然后才可以制止别人。
比如现在所说的的键盘侠,2011年小悦悦事件,或者其他,你在网上轻轻敲击键盘,批评别人冷漠,自私,但你可曾反思过,自己如果在现场。“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自己其身不正,又怎么好意思正人之恶呢。或者,只是平常生活中制止别人批评别人,但是有没有想过,这一点自己其实也没能做到,或许自己并没有批评别人的权利。
责人总是容易,修己难。
此为恕道之一体两用。
裘千仞临绝境时的质问,与一千年以前基督耶稣的询问,其义相同。只不过与裘千仞不同,耶稣是作为第三者,作为一个有着最终裁决权的神而存在。
《新约·约翰福音》第八章:
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叫她站在当中。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他们说这话,乃试探耶稣,要得着告他的把柄。耶稣却弯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于是又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
回到最初源头,雅思贝尔斯所谓的第一个轴心时代。大抵,无论东方与西方,宗教或哲学,其内含的某些精神要义都是相同的。
《论语·公冶长篇》 5·12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加,欺凌也。我不想别人欺辱我,我也不想欺辱别人。程颐认为,这已经到了“仁”的境界,所以夫子说,子贡做不到,非尔所及。
此一条目可与《论语·卫灵公篇》互为参看。
15·24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子贡问,有没有一个字是可以终身奉行的呢?夫子给子贡的那个字是“恕”,不是“仁”。
所谓仁恕之别,朱熹认为,前者“无”是自然而然的,而“勿”则是自己内心需时刻反省提点自己,有“禁止”意。所以程颐说:“恕则子贡或能勉之,仁则非所及矣。”前者是圣人标准,但后者,我们每一个人,时刻努力,都是可以做到的。
“仁”是有积极意义的道德——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些,未必每个人都能做到。
但“恕”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则每个人都能庶几近之。
与孔子稍有不同,孟子以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圣人:“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只要有所作为,则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像舜一样。所谓入圣。
而作为此一观念的方法论,则是“强恕而行”。
《孟子·尽心上》:“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努力按照推己及人的恕道去做,求仁的道路没有比这更近的了。
“仁”是圣人法。“恕”道不一样,只要吾日三省吾身,时刻提点自己,我们每个普通人也都可以做到。
终身奉行“恕”道,强恕而行,则我们每个普通人都可以入圣。如孟子所言——
“有为者亦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