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行了,我……我要死了。啊……”
“别叫,再叫就没力气了。”
“疼,疼,疼死了!”
……
每次听到这种大哭小叫的声音,鱼儿就感到一阵烦闷,她真想走出手术室,任由产妇一个人在那嚎叫。但她不能,因为她是妇产科大夫,她的职责就是迎接一个又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所以,她只是走到了手术室的窗口。
她喜欢那些幼小的生命。当一个又一个丑得像老太太或老爷爷,得让人像抱着一块易碎的玻璃一样,小心翼翼地捧起的小崽经过她的手来到这个世界时,她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剪脐带的动作都有着超强的艺术性。艺术,很陌生吗?鱼儿陷入沉思。想当年,她也曾是文艺女青年啊!她喜欢读书,偶尔也会写点儿小文;她还擅长绘画,无师自通,随意勾画出的东西,却总有人称赞。可那都是什么时候啊!
自从她穿起了白大褂,这些东西就远离了自己。不,是自己远离了它们。每天与生命打交道,哪里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平平安安就是最好的诗画作品!
“大夫,大夫,救救我吧!”
又开始叫了,鱼儿只好折返到手术床旁,用戴着手套的手测了测宫口开了几指。还好,开全了,不用再等了。
于是,鱼儿吩咐产妇用尽全力,自己在旁边助力,孩子的头一点一点地出来了,鱼儿猛地一拉,孩子便像泥鳅一样从妈妈的子宫里溜了出来,羊水和着血水流了好大一滩。鱼儿熟练地剪下了孩子的脐带,孩子“哇”地哭了起来,又一件艺术品成型。鱼儿满意地扬起了嘴角。
今天,一切顺畅!没有剖宫产,没有生产过程中的头被卡住,也没有胎盘滞留,更没有大出血。生产的也不多,只有两个。这对鱼儿来说,真的是非常非常轻松了。她想起有一年,一个产妇足足疼了三天,却最终因羊水不足又做了剖宫产手术;还有那年那次引产术,产妇因胎盘滞留而多次清宫,最终宫腔粘连,三十几岁就绝了经;更有那次产后大出血,本来一切顺利,却在产妇往起一坐时,轰然崩塌。血啊,那么多的血在流,幸亏医院里有充足的血源,整整输了三大袋血才挽救了产妇的生命;还有那年那个进了产房就再也没有出来的产妇,她才只有二十八岁。……
鱼儿做了将近三十年的妇产科大夫了,生生死死见得太多了,但她每次想到这些,却还是忍不住心痛。同为女人,她更懂女人的苦。所以她特看不惯那些因为产妇未诞下男婴而一脸愁闷的婆家人,更对那些一见到男婴而不顾产妇生死满脸欢喜的婆家人满心的愤怒。能在鬼门关上捡条命,你们就都烧高香吧!这年头,最重要的还是命,一尸两命的多的是!
鱼儿自己有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可她并未感觉到有儿子的好处,反而是钱多多出,力多多使,倒连个说贴心话的都没有。想想今后老了怎么办?她就闪过雇保姆的念头。至于将来坟头有没有填土烧纸的人,那些事情纯粹是闲得发慌才考虑的。现世一辈都顾不过来,哪里还管得了来世?
妇产科里的工作,除了接生,还要帮助一些主动或被动结束妊娠的女子打胎。鱼儿喜欢迎接新生命,不喜欢扼杀小生命,但有些时候却由不得她选择。胎儿发育不良或胎死腹中,必须终止妊娠的,她理解也愿意去行使医生的权利。但那些分明发育得良好的小生命,却因为种种原因要被放弃妊娠的时候,她就觉得真是造孽:孕妇在造孽、自己也在造孽。
有一次,四个小男生陪着一个小女生来打胎,小男生们在抢着交费,小女生却没有丝毫的紧张与不安,鱼儿就觉得世风日下。而没过二十天,她又在街上遇到了那个小女生,小女生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继续与身边的小男生打情骂俏。鱼儿心里叹息:不懂得爱惜自己的女子,你以后的路要难走得很啊!
除了接生打胎,鱼儿还要帮助患者检查治疗各种妇科疾病。妇科病,顾名思义,属女子专利。前来就诊的大多是成年已婚女子,也有极个别的未婚女子,还有一些老妇人。有意思的是,老妇人倒比未婚女子羞怯,就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最可笑的一次,一中年女子在丈夫的陪伴下前来就诊,却死活不肯脱下裤子检查,只不停地让鱼儿给她开药。鱼儿说:“不检查,怎么能开药呢?”那名女子见请求未果,便怏怏不乐地走了。这情形让鱼儿笑了很久:什么年代了,怎么这么保守呢?不,应该说是愚昧!
妇产科里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鱼儿再有几年也要退休了。世事沧桑,她也历经了不少。她一直在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她也的确做得很好,一度升职为妇产科主任。
她亦很用心地经营着自己的婚姻,可她总是觉得与老公隔着一段距离。老公是某局的领导,事业有成,习惯了发号施令,而她却并非小鸟依人般的乖巧女子,她有着特清醒的头脑和特敏捷的思维。所以,当大男子遇到大女子,必得有一方委屈臣服。她便作了那臣服的一方,委屈吗?只有自己知道。
但鱼儿有颗博大的胸怀,甭管是天生的,还是后学的。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鱼儿的肚里何止能撑下船,航母也放得下。老公恼了,她在笑;老公笑了,她仍在笑。她说:“家和才能万事兴!”也正是因了她“以和为贵”的思想,她才能够不与老公争高下,时时让老公,处处敬老公。
当然,鱼儿并非圣母,她也有痛苦不堪的时候。当她因病休养在家,价值无从体现,却又遭遇父亲病逝,亲情顿失之时,她的人生便步入了黑暗之泥淖。她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她觉得日子过好过坏、过与不过都一个样儿,她甚至想追随自己的父亲而去。但她终究是医生,她知道是自己病了,不只是身体病了,心理也病了。她用顽强的意志与病魔作斗争,她赢了!她又重新笑了,她又笑着来到了人群中,来到了妇产科。
她说:“鱼儿,总是要游来游去的。你让它停下来,它是会死的。”是啊,鱼儿就得游啊游,游来游去,才能游得来生命,才能游得起自由。她不正是那一条游啊游的鱼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