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萍相识在家长成长小组的课堂上,她瘦瘦的,怯怯的,话也说得很少,好像生怕哪句说不好了,引来别人的关注。安静地坐在那里,听我们闲聊。
开始上课了,每个人都要做自我介绍,小组带领者说,第一位自我介绍的时候,先说自己的名字,顺时针方向的下一位,在介绍自己之前,要先把前面人的名字重复一下,这样有助于在最短的时间记住大家的名字。很显然,越往后的人,需要记住的人名越多,难度就越大些。
大家本来都靠在椅背上,听到这话,都往前探了探身子,竖起耳朵,集中精力,听别人的介绍。萍的位置恰好在后面,她看起来有点局促的样子,轮到她的时候,她的脸腾地红了,语速很慢地说,这位是……这位是…..这位。
因为需要记的名字有点多,并且有几个同学的名字都是三个字,她一时想得不是那么准确,便张冠李戴地说错了,引来大家的笑声。她显得更加不安了,看着她怯生生的样子,我们都收回了笑声,看她红着脸,慢慢地想起那位同学的名字。
我不禁对她好奇起来,这个女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几次课上下来,慢慢地和她熟络了起来,她还是那么不善表达,但总算能在大家面前表露自己的感受和想法了。
我也才渐渐了解到过去的几年,她所经历的那段苦不堪言、不堪重负、难以言表的痛,痛到流不出泪的感觉。
五年前的春天,樱桃红了的时候,萍一家三口与几个同学相约去妹妹家的樱桃园玩,艳阳高照,樱红叶绿,大家玩得开心极了。午饭后,同去的几个男同学相约出去办事,留下萍和妹妹带着孩子在樱桃园里。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还在田间玩耍的她们,突然听到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循着哭声看去,是妹妹家的大爷,他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嘴里说着,都死了,都死了,一车人都死了!
萍和妹妹惊呆了!树桩一样站在那里。这时村里好些人都跑出来,看到她们姐妹俩,跟萍说,快陪你妹妹去看看吧,出车祸了,人都不在了。
萍像傻了一般,呆呆地说,我对象也在车上。说着,便晕了过去。
原来,六个同学开着面包出村没多久,迎面与一辆大货车相撞,风华正茂的六个年轻人一瞬间命丧黄泉。
那一年,萍29岁,他们的儿子,2岁半。
如今,八年过去了。谁也不知道这八年她是怎么煎熬着过来的,真的就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正面反面,前胸后背,里里外外,都把你烫个遍;更像是要被锻打的铁器,任凭命运这个铁匠抡着大锤,猛烈的击打你,遍体鳞伤。
丈夫撒手离开,不光撇下了她和孩子,还有年迈的公婆。小叔子因容留他人吸毒被判刑罚,弟媳扔下六个月嗷嗷待哺的孩子,离开了。如此不堪、艰难、水深火热的日子,该怎么面对?
想到这里,我不禁想起,生活中,我们总是在抱怨这,抱怨那,这里不公,那里不满的,跟萍比起来,都算得了什么呢?如果说我们的经历的所谓的困难是十分,那么萍所遭遇的是一百,一千,甚至一万。
想想那是多么困苦的一段日子啊,暗无天日,她走在濒临窒息的边缘。两个年幼的孩子,两个年迈的老人,一个破碎的家,全靠萍羸弱的肩膀去扛。我问她,那么苦,你是怎么熬过来?没想过离开吗?她轻轻叹了口气,说,低着头慢慢熬呗,我要是走了,公婆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他们已经失去了儿子,我再一走了之,他们的日子更没法过了。
就这么淡淡的一句叹息,便诠释一个不知对多少人而言都无比艰难的抉择,在她那里,似乎本该如此。我静静地望着她,心里充满无以言表的敬意,为她如此朴素自然的善良,为她胆怯柔软的外表下蕴含着的大地般的力量。
为了能多赚点钱,她下班后骑着自行车给别人送奶,风里来雨里去,为了不让孩子受委屈,她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只为让他们过得舒服点。
我无法感同身受地体会她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她能主动走出来,和我们一起学心理学。慢慢地,她开始学着一点点去碰触、直面那些伤痛,开始敢于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
她的故事,在引得大家扼腕叹息的同时,也让我们对她报以真诚的敬意,因为这样的遭遇,换做别人,恐怕谁也难做到她那样。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支持。直到这时,她才透过大家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好,看到未来似乎是光亮的。
她没有向命运低头,也没有做逃兵。几年过去了,亲友都劝她,你还年轻,有合适的,还是要找个伴儿的。萍说,我自己怎么都好说,就是放心不下公婆,如果真的要找的话,就得委屈人家了,公婆我不能扔下不管。
丈夫过世,妻子带着孩子再嫁,是常事,但儿媳带着公婆,还有小叔子的孩子,这一大家子人,合适吗?萍说,就算是没有人能接受我,我也认了。做人,是要讲良心的。
老天终归还是眷顾了这个善良的女人,她重新组成了家庭,难能可贵的是,她的丈夫不仅接纳了孩子,还愿意和他一起照顾这个家。曾经的苦难还在,但她开始试着慢慢接受它,并因此蔓生出一股汩汩向上的力量。
认识萍三年的时间,虽不经常联系,但她这些年来的经历,却时时感动并激励着我,痛苦不会无缘无故的放开你,你必须自己学会治愈。征得她的允许,把她的故事写下来。
前两天小组聚会的时候,我们见面了,我欣喜地发现,她已经有了身孕,满脸洋溢着幸福。她勇敢地开启了自己的新生活。我们所有人都从心底为她祈福、祝愿。
命运和苦难,就像一场不期而遇的雨,我们不得不接受接受冰冷透湿的衣服和被雨水洗去的妆容以及由此衍生于心灵深处的苦痛,而这种痛绝不会主动消亡,除非我们学着自己治愈。
人生的道路总是会有坑坑洼洼,此后的生活,可能还会有磕磕绊绊,但我们始终相信,路会越走越宽,越来越顺,因为我们同行,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