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深情于故土

梧桐做冬梦,腊梅戏北风

归人马蹄疾,已过秦岭西

                                              ——作于2016年初归乡途中

2016年1月17日下午三点,在汉口火车站候车大厅17号出口,被一群人推搡着如同潮水赶赴海堤之态势登上了回乡的火车,经历了23个小时的颠簸于次日到达金城兰州。一

路向西北行进,眼前的景观呈现出明显的南北差异,从华中地区纵横的溪流到家乡荒凉连亘的大山,眼前的景变得愈加开阔、雄厚、荒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扑面而来。行车至定西市,这种荒凉的感觉愈加清晰。火车从一处隘口驶过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那些山因为植被稀少的缘故被水侵蚀显现出来的沟壑,红褐色的泥土连片分布,略微显现出黑褐色的地方定是生了草木。从隧道穿过去是一条宽阔的河谷,成堆的砂石就堆在离轨道不远的地方。山根处的平地上有零星分布的人家,红色的砖瓦,白色的墙壁很是扎眼。这样空旷寂寞的景,纵是山腰处有放羊的人,也早就融在这景里,浑然一体了。

行至城市边缘,拥挤杂乱的建筑一股脑儿钻进眼里来,那些因年代久远未经翻修的老房子,污浊不堪的墙体,破败的房顶,堆积成山的杂物,隔着厚厚的玻璃窗,似乎都能嗅到地沟里沤出的臭味。然而,我也清楚地看见,在那片建筑物上,熙攘的人群,冉冉的炊烟,以及一群追逐嬉闹的孩子们。这就是我的家乡,她贫穷,落后,但这土地上孕育着的子民骨子里永远是硬气的。这就是我们大西北的人。

很多人都不吝笔墨的赞美自己的家乡,也许出于对一片土地的热忱与一种不可言语的归属感。我也是如此,有时甚至热烈到想用一生的时间来把这片黄土地书写一首诗夜夜诵读。土地是不会言语的,我的告白如温情的雨一样,丝丝缕缕嵌入这土地深处,在黄土之下积淀着,静默着,与年岁同生。

                             【传承】

老话说,过了二十三,转眼就是年。腊月二十三是北方的小年,习俗是送灶神。五炷香,一张烧纸,一碗糖茶水,一碟年货,一串鞭炮,磕三个头,姥爷说这都是礼数,乱来不得。       在我的家乡,新时代逐渐取代了老一辈生活方式中的很多东西,人们对于现代化从来不抗拒,对于传统的固守却从也不间断。年轻人总是说父辈们思想有些迂腐迷信,但对于沿袭下来的传统,总是自觉地听从老辈们的吩咐,丝毫不敢玩笑。

每年除夕夜老家的人都会在正屋中堂下面摆出先祖的遗像或是牌位,粗瓷香炉装上谷子用来焚香,白瓷酒盅左右各一,所置供品初四前不撤,每餐前必先供奉。“这是礼数。”这句话我听了十八年,被不同的人虔诚地说出来。

我不知道传统这个词语在中国其他地方表现得怎样,有什么特别的意蕴,只是确信在我的故乡,它已然内化成一种根深蒂固的乡土情结,成为一种无法摒弃的像灵魂依托一样的存在。在被科技产品充斥着的现代城市里,当我们置身一片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之中,当我们突觉网络世界的虚幻时,当漂泊在外经历着人生百态时,某个失眠的夜里,置身一片黑暗与沉寂中,那游走的思绪跨越千座山,数条河,似乎回到那片黄土地上,与稀稀落落的村庄上空缓缓升起的青烟融为一体,似乎又浸到婚丧仪式上唢呐吹出的尖锐声音里,似乎睡在到风水先生新选定的一处坟址前种上的柏树梢上,似乎变成老人们在火炕上捻着的细碎的烟叶子,似乎与那泥土在冬日的积雪下密语......总之传统这个词语离城市很远,离村庄很近,与土地关切。

我时常忆起那些被老人们挂在嘴上的繁琐的传统,传承到我们这一代人手里,那些东西已经融入了家族的日常中,每个节气的祷念,每个节日的庆祝,祭祀婚嫁的礼仪作何要求,器物有哪些,固定的摆放的位置,有资格参加仪式的人选,酒宴上座次的安排,似乎那些就是生活了,离了那些条条框框,日子还是日子,但是这种对传统的固执有时候很让我感动。看着老人们虔诚的跪在天地间,焚香,叩首,作揖,表情肃穆庄重,恍惚间觉得人本就是这天地的造化,时刻怀着敬畏之心对待天地,承认自己的微小,尊重万物生灵,顺应节气作息,而不是如今这番样子。越是复杂的时代,人的情感就越应该朴素的像土地一样,厚重的和泥土一样,沉静的像岁月一样。

长幼有序,男女有别,瓦罐可破,规矩不坏。这句话是老人们说的,我记得他们说这些话时庄重的神情。老宅内院砖墙上砌着一座天王塔,已经历五六十载的风雨洗礼,自它在烈火高温中历练数日,被祖辈虔敬地用双手托出瓦窑见了天日的那刻,它就永恒了,无论是立在土坯上,砖瓦上,还是被请进了博物馆,家族对它的神秘的崇拜感都永恒了。那些百年前太爷爷历经迁徙之苦从遥远山西带来的文化自从落地的那刻便扎下了根,从那片土地到这贫瘠的荒原,历经磨难,曾经辉煌也衰落,始终不被抛弃。发生的故事被代代相传,遭遇的重大变迁被这个家族写进家谱,一遍又一遍的重温着,固执地保持着。有时候看四个姥爷团坐在火炕上,大姥爷穿着清末样式的缎子对襟衣服,他们相似的眉眼,独特的发际线,全白的头发,标志性的抬头纹,山羊胡子,全部都是清瘦矍铄的老人,一遍又一遍说着曾经的兴衰,那些受过的苦难酿醋一样,被他们拌上记忆的曲粉,储在瓦罐里,置在阴冷的窖里,经历时间的酿造变成意味深长的厚重史诗,仅属于这个家族的诗。

太爷爷和太奶奶的坟旁边,谁故去了睡在哪里,早已经做了划定,谁能进得了祖坟,谁不能进,所有人心里都有一样的默契。人情渐浅的社会里,宗族之间的融洽成为一种难得的东西。索性这祖宗的留下的东西都没有忘。

堂屋的香炉里插了五柱香,姥爷说,那样的插法是福禄香。八仙桌上的烛火闪烁着,可以把太爷爷的容颜看的明切。三个宅子高墙阻隔,在冬日清冷的夜空下依偎沉睡。

                              【虔诚】

正月初四开始唱神戏。这是每年的大事,从七八月就开始准备的事儿。今年也不例外。

老人们说唱戏主要是唱给神灵,所谓神灵,就是抱龙山大庙里供奉的龙王爷和大王爷以及其他神灵。对唱神戏这件事家乡人显得极其慷慨,六七月捐粮油,戏钱,戏上台了,红榜接二连三的出,大红纸上写满了捐款人的名字和捐款数额,呼啦啦就贴满了一面墙。

大年初三天降大雪,从早上一直飘到晚上,指甲盖儿大的雪片,山路被大雪阻断。听舅舅说今年的戏班子是陕西的,那天他们被大雪阻滞在六盘山上,一路上状况屡出,戏子们冻坏了,一片骂声。次日凌晨终于安全抵达目的地。而我所知道的其他就是,那天晚上,负责神戏的会长们彻夜没睡,一直忙活着收拾戏班子的住处,还要一直保持与戏班子的联系。凌晨雪住,迎神的人们早就烧了茶水,准备好了礼炮彩色绸缎去大庙请神。那是十分浩大的队伍,男人们不分长幼都会去。

抱龙山恢弘的大庙自除夕一直灯火通明着,香火不断。主殿的壁画被灯火映的十分逼真,那画里人面兽身的神似乎踩着流云呼之欲出,拿着拂尘的长髯公衣袂飘飘,神色怡然。大殿中央供着的神灵塑像被饰以精致的锦衣,周身挂以彩色绸缎,几近华美之势,其中一神像肤色如人,神情安详,此为大王爷,右侧一相同大小的神像通体漆黑,表情严肃,此为龙王爷。    天色发白时,在大殿外面亭阁中等待迎神的人们按长幼次序准备入殿了。德高望重的长者拄香,所有人行跪拜礼,从大殿至几十级阶梯都是虔诚跪拜的人,连庭院中央的青铜大鼎周围都是人。复杂的请神仪式结束后,由十几个身体强壮的中年男子率先担任轿夫,预备的人在左右共同使力,拿着彩旗的人在前方开路,队伍缓慢的行进着,一路上礼炮轰鸣,途径的村庄路口挤满了人,每到一村,停留一次,等人们行完礼后才动身。这恢弘的场面在记忆中挥之不去,年年如此般上演。神灵进了庙,又一番锣鼓喧天,礼炮轰鸣,进而又是盛大的跪拜礼,香火不断。

一处土地上的人,把对土地的敬畏之情寄托在神灵身上,历经数年的积淀深入人心的信仰不在单纯是一种迷信,更像是一种文化。人们在这样的活动中重温着记忆中祖辈们如何历经苦难在这片土地上开拓出家园,那些岁月里让无数人饿死的饥荒,曾经猖獗的马匪,新中国建设饱受的磨难,以及关于妲己坟的传说,出土的文物,都和这敬神活动一样,成了家乡独有的东西。所幸在这个时代,因为不可摆脱的贫穷落后,我们没忘了祖宗,也决心要把祖宗留下的东西发扬光大,这才是最让人欣喜的事情。

当人们把发扬传统文化,建设中国特色提高到政策高度时,不得不为中华民族的文化自觉感动,但是本土文化日益衰败的现状却似乎看不到遏制之势。在中国大西北的农村,黄土之上劳作的在贫穷中努力着的人民,却以最朴素最虔诚的姿态做出了模范,真正的发扬传统文化,就是始终保持对祖宗的敬意,对风俗的传承。一个忘了祖宗的人,无论如何是没有资格谈论发扬传统文化的。

我始终为我来自这片土地而倍感光荣,她给我的,永远如这土地一般厚重。

                               【属性】

每个地方的人都被打上深深的乡土印记。

每个阶层的人都带着浓郁的阶层属性。

如同你脑海中呈现的一样,他们是浩浩汤汤的农民工大军,是被城市居民冠以破坏市容市貌的人,是廉价劳动力,他们没有文化,甚至不能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他们不懂什么叫时尚,什么是生活品质。这是现实。但是,他们同样是今日你所生存的城市景象的创造者,今日的繁华,是广大农民工用汗水累积来的。而社会回报他们的,是蔑视,冷漠,当建设饱和之后他们没有被城市接纳,重返土地,这是中国的现代化欠农民的。

每一个到大西北的人不仅会被这里壮阔寂寥的景象所震撼,而真正震撼人心的,是大西北群山包围中人民的人活状态以及他们面对人生的态度。山外是一个光鲜亮丽的新时代,山里是新建的洋楼和破败的土坯房参差不齐的景观,就隔了一座山,似乎是半个时代那么遥远。有些人一辈子没从那山里走出来,在土地上就是一生,春耕,夏忙,秋收,冬闲,年岁的轮回都变得极其简单了。我曾经问一位老人家,这样的人生是不是无趣极了,年老时会不会满是缺憾。老人没有回答我,拄着拐杖沿着村路走进了夕阳,步履缓慢。后来经历了生死离别,世事变迁,我终于明白那背影之下对于生死的从容,对于命运的接受,对于活着的满足。没有人的一生是空白的,你从生走到老,这就是最长的故事。

最能代表一个地方文化内涵的群体应该是老年人。健在的这些老人家,多见证了民国,新中国,至新世纪的时代变迁,他们仍然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用毛笔书写,穿对襟褂子。之所以不抛弃,不单单是因为习惯。那些古旧的物件,每一个背后都有一段于他们而言刻骨铭心的故事。我是一个爱听故事的人。每年过年回家总喜欢跑到老人们那儿,缠着他们听故事。当他们盘坐在炕上,时而失落,时而欣喜地讲述他们的一生时,那些表情里全是对于生命的满足。他们都是故事书,故事里是时代的缩影,人生的智慧。

自降生在这土地上,余生魂牵梦绕只一个故乡。她的破败景象我要看进眼里,装进心里,也不惧给别人看。家乡人们干枯皲裂的手,佝偻的背,憨厚的笑容,朴素的情感,我要刻进骨头里,余生所做之事,不求轰轰烈烈,对得起这土地,这乡人,足矣。

夜半梦深时,恍惚听到那山野中牛铃铛晃得山谷都沉醉了,满山的沙棘秋天结出的黄橙橙的酸果子。又听老人们听说妲己坟里的宝藏已经出土了一部分,有人种树的时候一铁锹挖出了一坑铜钱子儿,衣锦还乡的人又修了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打了一辈子的光棍李去年夏天故去了,疯了的陈叔冻死在一个山崖下,过了好久才被人们发现。

                              【回家】

我回来了。

三楼的阳台可以看见后五泉新建的高楼,西关十字的清真寺在夜晚灯火通明。黄河的水入了冬就变得静悄悄的,人群也是。城市里生活的人们多来自土地,有的扎了根,有的漂泊无依。一年至尾声时,在城市打拼的人都归了乡,城市像个美丽冰冷的空壳子,毫无生气。

母亲买好了带给娘家的礼品,八岁的弟弟在电话这头跟姥爷撒娇,特地来接我的表弟已经收拾好回家的行李。年关将至,家只有一处。

已经看见村庄上空的炊烟了。还有路边姥姥的坟。

空气里是土地的味道,稳稳地踏实感。

回家吧。回到这土地上来。

                                            ——2016年春追记 于珞珈山 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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