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汽车之都底特律西郊，有处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福特庄园。20世纪初，庄园的主人亨利·福特先生以其独特的汽车发明、生产及推销方式，建立了举世闻名的汽车王国福特汽车公司。福特汽车公司的建立极大地推动了美国及世界汽车制造工业的飞速发展，写下了人类工业文明史上光辉灿烂的一页。而由福特本人亲自设计并生活过多年的庄园，已成为美国国家标志性建筑而载入史册。
庄园每年吸引无数来自世界各地的专家和游人参观游览，以至有“不到福特府，枉进汽车城”之说。著名的密西根大学迪尔本校区就坐落在风景如画的福特庄园内。
屈指算来，我来到这里任教已经整整10年了！
10年来，我与福特庄园朝夕相伴，结下了不解之缘。几乎每天，我都要经过庄园保护区内的那座标志性建筑——福特住宅。那是一座由大块青色条石砌成，有着欧式建筑风格的三层小楼，在绿树环抱之中浑然透出一种古朴、厚实、庄重的气势。小楼四周围绕着上万株玫瑰，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万紫千红，生机盎然。
屋后，静静地流过被誉为美国汽车工业之源流的鲁日河。河边左方不远处有座小发电站，它是由福特和他的朋友发明家爱迪生亲自设计制造的，集水电与火电于一体，曾为庄园提供过充足的能源。住宅的右边是一大片草地，绿茵如毡，伸向远处郁郁葱葱的林中。
鲁日河畔这片占地约两百公顷的森林，既保留着密西根古老森林的原始生态，也引种了不少世界各地的珍贵树种，因而成为极具价值的天然植物园。林中，有参天大树，也有细枝嫩叶。林间散落着许许多多树干，粗的，细的，任其自生自灭。环顾四周，芳草青青，野花点点，浓郁的大自然气息扑面而来。
走进树林深处，眼前忽然一亮，闪出一个小湖。湖水清澈见底，湖面很静，偶尔轻风吹过，荡起细细的涟漪，把跌在水中的树影弄得婆婆娑娑。天空湛蓝湛蓝，几片悠悠的白云飘过，时时将我的思绪牵向远方的故土。
正是这座美丽的庄园，这片神奇的树林，伴我度过许多平静与不平静的日子，平抚了我旅美生涯中浓浓的乡愁。我常常捧一册诗卷坐在湖边，从苍劲的方块字中回味东方的神韵。夏天，湖面上长出一片片荷花，一群红的、黄的鱼儿游戏其间，使我想起在西安交大读书时，图书馆楼前荷花池畔晨读的情景。偶尔有几只天鹅落在湖面上，悠然游过，把我带回“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儿时。下雨了，站在湖边，看水中翻起一个个水泡，听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顿生江南“画船听雨眠”的醉意。
若是秋天来了，树林被大自然的浓彩抹过，红的热烈，黄的奔放，绿的深沉。置身其间，踢一趟腿，练一套拳，便有殷殷豪气在胸，令人心旷神怡，心境明远。林间一隅，有一处青石砌成的亭台，人去台空。那古朴的亭台长廊，像位默默沉思的老者，透出一股“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凉。到了白雪皑皑的冬天，踩着脚下“吱吱”的积雪。一腔吼出“望飞雪，漫天舞，巍巍群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就酸了鼻子，暧了心窝。
徜徉在老福特曾经走过的林间小径，我经常想起这位曾为美国经济装上轮子的老人。走进庄园，你会处处感受到老人的朴实与勤劳。福特住宅不算大，也不华丽，但非常坚固实用。庄园内有老人种过的菜地，长出的菜不仅自给自足，而且还能分给别人。庄园内还有汽车修理间和实验室。老福特一直保持着自己动手修理机器的习惯，时常鼓捣一些小发明出来。最令人敬佩的是他不断进取、勇于创新的精神。福特从小在农庄长大，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看到了蒸汽机，继而对机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久，他毅然离开了生活几十年的农庄和伤心的父母，投入到已完成工业化的底特律的怀抱。
在那里，福特结识了他终身的良师益友发明家爱迪生先生。福特以他的勤奋与智慧，深得爱迪生赏识，成为爱迪生公司的总机械师。此时的福特并不安于富足的生活，在厨房的木台上开始了他对汽车梦的追求。在经过一次次失败之后，福特终于用他发明的内燃机造出了第一辆汽车。当时，他如此专注于创新，以至于车造好后才发现屋门太小，车开不出去。于是他挥斧在墙上凿出一个大洞，开出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汽车产业。
早期的汽车豪华而昂贵，只是少数富人家中的玩物。福特独辟蹊径，开发出物美价廉的“T”型车，从而使汽车走进千家万户，真正实现了其“大众车”的梦想。而当传统的制造方式不能满足新的生产需要时，又是福特，首先开创了革命性的大批量流水线生产方式，从而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使之成为第二次产业革命的标志。还是福特率先大幅度提高工人工资，实行最低5美元日工资制，震撼了当时的工业社会，并使他的工人成为他的消费者。福特的一系列创新，从根本上改变了美国的汽车工业及消费市场，刺激了美国经济，使其快速成长，同时也为他带来滚滚财源，使他成为美国乃至世界首富。
我常常想，福特所在的那个年代，正是美国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过渡的转型期。福特的每一项创新都为社会创造了大量的实实在在的财富。福特致力于制造业的发展，因为他深信在物质文明不很发达的社会，制造业是创造社会财富最基本、最有效的手段。福特这样的实业家，极大地推动了美国制造工业的发展。
回顾20世纪经济发展进程，不难看出，制造业的发展程度决定了一个国家的经济实力。“要想过得好，就要制造好”。尽管社会上有各种轻视制造业的思潮，甚至称之为“夕阳产业”，而我看到的却是各发达国家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推出各种举措，不遗余力地发展和推广先进制造技术，提高其制造业的竞争力。以美国为例。克林顿政府一上台就明确提出“制造是美国工业的基础”，同时推出诸如“先进制造技术年”、“国家高技术计划”以及“制造技术推广计划”等一系列国家级计划，进一步激励其制造业的发展和升级。
当今国际间规模最大、范围最广的科技合作计划即“智能制造系统计划（IMS）”由日本首先发起，美国、加拿大、欧盟各国、瑞士及澳大利亚等发达国家积极响应参与，旨在研究开发下一代高级制造系统技术。值得注意的是IMS计划的参与国均为制造业相对发达的国家。一旦此项计划实施成功，必将进一步拉大这些发达国家和其它国家在制造能力方面的差距，其对经济竞争力的深远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中国经济的稳固发展应该建立在一个具有国际竞争力的制造工业基础之上。这几年我经常回国，看到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取得的举世瞩目的成就，每每兴奋不已。回国时我常到国内的工厂、企业走走看看．所见所闻却又使我忧心忡忡。一方面，中国的制造业生产能力严重过剩；另一方面，中国大量的高等材料、基础零部件以及技术装备却依赖于进口。其主要原因是：许多从事制造的企业从产品质量、生产技术到管理都相当落后，只能生产出中、低档产品，不具竞争力。中国的制造工业亟须振兴，其产品、制造技术及管理水平亟待升级。值得欣慰的是中国政府已经看到发展先进制造技术对国家经济发展的重要意义，在“九五”计划中明确将“先进制造技术”作为四大科技发展领域之一。最近，又进一步明确将产业升级作为实施科教兴国战略的重要举措。
但是，产业升级由谁来做？
当年的福特在面临汽车生产力迫切需要升级时，曾以大幅度提高工人工资的惊人之举，吸引了大批优秀工人进入汽车制造业。同时，在政府和企业的大力支持下，高校向制造业输送了大批优秀工程技术人员。如今在美国，一个熟练汽车工人的工资足以使之进入富裕的中产之列，而且七成以上的工程技术人员直接参与制造领域的研发活动，由此构成了雄厚与稳固的制造工业创新技术力量。而中国目前的制造业人才极度缺乏，其相应的人才培养体系及社会支撑体系非常薄弱。中国的科学家与工程技术人员，尤其是从事制造的工程技术人员在地位、待遇上与美国的情况有非常大的差别。在一些国家级重点人才培养计划中，制造业人才所占比例与其在国家经济发展中所起的作用极不相称。两院院士中从事制造工程研究的比例相对较小，这样就难免使人产生一种制造工程师低人一等的错觉。于是，一流考生不愿报考制造类专业，而已进入制造业的工程技术人员也往往严重流失。这种状况亟待改善。
其实，美国也曾吃过制造业人才缺乏的苦头。80年代初，美国制造业正面临着来自世界其他国家的严峻挑战。而当制造业向高校寻求高级制造人才时几乎目瞪口呆，美国高校竟然没有制造专业。究其原因，六七十年代在“第三产业主导论”思潮的影响下，美国许多大学放弃了制造专业。痛定思过，从80年代开始，美国加强了对制造工程人才的培养。在政府和企业的大力支持下，以制造工程为中心的专业在美国大学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一个新兴的工程学科——制造系统工程在美国被重新确立并有了长足的发展。目前，我所任教的系里，就有制造工程学士、硕士、博士三级学位。毕业生非常抢手，还未毕业就有企业前来聘任。与此同时，美国制造业各大小公司、企业也纷纷采取措施，大力推动对其制造人才再培养、再提高的“再造工程”。一个全方位培养合格制造业人才的体系已在美国形成，对制造业的重振起到了关键作用。
福特是美国制造业的楷模。他勤奋、求实的做事精神曾影响过几代人，这从福特庄园也能体现出来。在庄园内，你找不到华而不实的修饰。园中的小桥是由原木塔建的，水池是由石头砌成的。老人对求实几乎到了固执的地步。他平生不喜欢和银行家打交道，对银行家有很深的偏见，认为他们“不劳而获”。他从不打高尔夫球，甚至认为从事体育运动是浪费时间。游泳是他唯一认同的体育运动，因为他认为在关键时刻，“这项技能可以实实在在地帮你求生”。
在“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太快”的今天，各种信息铺天盖地，到处充满了浮躁和诱惑。常到庄园走走，看花开花落，每每都能获得一份祥和与平静的心情。的确，近几年来，高科技产业的飞速发展，为社会带来巨大财富，但也为年轻一代创业致富带来一些误区。听着一个个硅谷创业的神奇故事和网络聚财神话，看着道琼斯指数的不断攀升，年轻学子们坐不住了，向往到华尔街去，到硅谷去，似乎一个概念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创造财富。这种不愿吃苦，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态不由引起人们的担忧。
我常给我的学生讲老福特创业的故事，讲成功三要素（天分，机遇，勤奋）中，天分由天，机遇难求，只有勤奋才是每个人能实实在在把握住的。从社会分工来看，总要有人做饼，有人分饼。当大家都只想分饼而鄙视做饼时，这个社会是不平衡的，是浮躁的，对其经济的发展是很危险的。
在这座庄园里，老福特和他唯一的儿子爱德塞曾经有过一段严肃的对话。“你现在中学毕业了，打算做什么？”“上大学。”“你的想法是对的。”老人沉吟片刻，严肃地说：“你最好先到工厂去做做。你是我事业唯一的继承人，你将来要负起管理这个公司的责任，你必须有这一行的知识……”显然，老福特那一代人深信外行不能领导内行。随着现代管理技术的发展，外行与内行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众多的商务管理硕士（MBA）毕业生活跃在各行各业的管理阶层。但对制造业来说，只有商务管理知识仍然很难胜任管理工作。
几年前，当美国制造业面临严峻的挑战时，甚至有人抱怨说都是制造业那些没有工程背景的商务管理硕士惹的祸。因此，高校对相应的学科作了调整，公司也更注重将有实际工作经验的人才送回学校读EMBA学位。此外，还实施了商务管理与工业工程相结合的双硕士计划以及工程管理硕士计划，很受汽车工业界的欢迎，成为学校招收学生最多的学科之一。
漫步庄园，可以随处感受到老人的童心稚趣。在住宅前的草坪上，有幢按比例缩小的房子，那是老福特专为孩子们设计的玩具房。里面厨房，浴室，卧室应有尽有，你可以想像出孩子们在房里生活的有趣情景。还有那建在大树上的小木屋，车房内那可以坐进去开动的玩具车，那可以同时容纳几十只鸽子的鸟屋，仿佛展示着庄园的主人和子孙们欢快和谐的生活场景。
福特的一生充满了矛盾与戏剧性。他勇于创新，但在某些方面却因循守旧。他固执地坚持使他扬名立万的“T”型车十几年不变，且只有一种黑色，难免最后被淘汰。他曾因大幅度提高工人工资待遇而深受广大工人爱戴，却又迟迟不与工会对话，甚至大打出手。他家长式的管理方法曾严重阻碍了福特汽车公司的发展，最终导致被现代管理大师杜兰特领导的通用汽车公司所超越。
不仅如此，老福特一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他的专横深深地伤害了他与他唯一的儿子之间的感情，导致了他过早地失去了爱子。我猜想，晚年的福特一定在深深的自责中有所醒悟：富可敌国的财富并不能取代一个温馨与和谐的家庭所带来的幸福。于是他想方设法为孙子们在庄园内营造欢快的环境，这位工业巨人终于展现出其性格中温馨的一面。
在新的世纪里，在快速变化的信息时代，人们谈论更多的是高科技，是网络，是比尔·盖兹。老亨利·福特们叱咤风云的年代似乎已经非常遥远。然而，人们并没有忘记他，没有忘记他所代表的那种精神。回首20世纪，人们将福特评为对美国经济及国民生活影响最大的几位世纪巨人之一。我非常庆幸能有机会走近这位世纪老人。
冬去春来，周而复始，在老人走过的林间小道上，不知留下了多少我的迷茫，我的思索，我的感悟，我的欢乐。遥望东方，我期望着中国不仅能够有产生比尔·盖兹们的土壤，更应该有造就亨利·福特们的环境。
愿中国的制造工业早日腾飞！
（本文写于1999年，曾收录于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丁石孙主编《上下求索——海外学子的风采》一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