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该去往哪里?”
“去码头整点薯条。”
“你误会我了,哥们,我说的是我们这一生的终极目标。我们为什么活着,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那你的答案是?”
小张躺在那里,他看了看远处漆黑一片的海,被风吹的颤抖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他说:“我觉得,至少,肯定不是去海边看一场盛大的烟花。”
张三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
他的普通,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全中国十几亿人里,他也是出现次数最多的那个路人。小学读书的时候,张三家里没什么关系,也没有本地户口,被分到了私立小学。那里混日子的学生很多,不多张三一个,不少张三一个,张三的普通在这样的环境不被任何人注意。
一次语文课上,老师让大家写自己的梦想。
张三住在靠山的城市里,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他的父亲在十年前说要去南方打工,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张三后来听报刊亭的大爷说,那会儿很多人都去了南方一个靠海城市做生意,他爸爸可能就去那里快活去了。
张三不太懂为什么这句话的意思,但他以为去了靠海的城市就可以过得快活了,于是缠着妈妈说要搬家去南方,结果被妈妈打了几个巴掌。
张三很委屈,他把这种委屈写在作文里,说自己的梦想就是去海边看一场烟花。
作文在隔天被念出来了,张三的作文让大家哄堂大笑,老师也笑了,用不以为然的语气跟张三说:“梦想不是这样的东西,小张,你再好好想想。”
他的作文拿回去给家长签字,妈妈正在厨房里洗碗,一双粗糙又丑陋的手拿过来看了一遍。过了一会儿,张三看到妈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拿巴掌打他,说他根本不懂得养家有多么多么辛苦,她一个女人拉扯他长大费了多少多少力气,他骨子里跟他爸一样多么多么相似地贱……
一个星期后,张三重新交了一篇作文,说自己要成为很能挣钱的大企业家,给家里人过上富足的生活。
老师夸奖了他,还说他会成为了不起的人。同学们百无聊赖坐在底下聊天,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他。
张三没有说话,张三拿着作业回家,母亲这次笑了,感动地说他是最乖的好孩子,她也相信他一定能成就一番事业。她还絮絮叨叨说不需要张三养她或者对她多好,只要他能过上好日子就可以了云云……
后来,张三在本地读书,高考那年母亲在工作时晕倒了。等考完试张三回家后才知道,母亲得了癌症,眼睛看不太清了,摸着他的头说咱们不住院了,回家休息。
再后来,张三也没了母亲。
他的二十五岁很平凡,没能成为本子上的企业家。大学读的是普通本科,专业读的是普通专业,工作找的是普通工作。小公司,在城区一个工厂区后面的办公楼里,一年到头吹着风扇上班,月薪三千八,不多不少,付完房租水电解决衣食住行只能剩下几百块。
老板加班加得很严重,总是眼睛一斜,说出那句经典的名言:你不做有的是人做。
张三不敢辞,他能力不行,在公司总是被骂。后来就连名字太大众都会被骂,小老板学着当时的大企业乱整花活,给组里又加了日报周报年报,还非要内部叫花名。张三被勒令取个特别一点的名词,他想了很久,上网查了一大堆,最后看到一本唯一读过的名著《老人与海》。
那一天晚上,他又把那本书在网上看了一遍。第二天,他过去有些生涩地给同事们介绍,说自己以后对外花名就叫Santiago。但整个办公室没人听出他的想法,他们只说这有一点拗口,但还算好记,日后就都这么叫他了。
从那天以后,Santiago就坐在那个狭小的工位上,一遍一遍理着那堆得高高的文件,就像是在扯着一条长长的大鱼。慢慢把他的皮肤扯出了褶皱,扯出了疲倦,扯出了漫长无尽的黑暗。
张三也不觉得自己是平凡的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老人,在与那漫长,虚无,而又残酷的一生做斗争。无论结果如何,他总会胜利的。
但这种自我安慰没能持续太久,加班越来越严重,张三也越来越疲倦,就像是Santiago从海上归来的那趟旅程,他已经失去了力气,空有一腔孤勇。但张三比Santiago更懦弱一点,他连孤勇都没有,只能闷着头拼死拼活地干,扯着那一条永远不可能钓上来的鱼。
几年过去了,公司花活整了一堆,业绩并没有提高多少。经济危机来临后不久,为了节流,公司把已经三十岁的张三给辞掉了。理由也很简单,在常规体检中,张三被发现肝脏出了点问题,可能需要手术,要一大笔钱。老板担心要赔偿损失,趁老实人没有反抗,火速跟他签完协议赶走了人。
张三没学过法,不知道老板背后的意思。他只是坐在家门口的台阶前,恍惚意识到自己的鱼竿被轻轻松松夺走了,那条鱼从来就不属于他。
他也没有能跟生活,跟漆黑的大海抗争的勇气。
人可以孬种一辈子吗?
张三不知道。
但张三想,Santiago应该知道。
于是张三把这段时间攒下来的所有钱都取出来了,他买了机票,体验了从未有过的经历,落地到了那座南方最发达的靠海城市。
张三想,要想成为Santiago,他不能只牵着那条虚无缥缈的鱼了,也不能只面对这电脑屏幕里那一片漆黑的影子。
他要去看真实的大海,去看璀璨烟花下彩光熠熠的大海。
“………………”
“………………”
“故事听起来有点长,所以呢?这是你在深夜走向大海说要捕鱼的原因?”
张三是被人从海里扯出来的。
他的浑身都湿透了,海风一吹,冷的直打抖。
活动过后,烟花也全部熄灭了。人群散去,根本不会有人看到张三进入那片大海。他的算盘打得很好,结果被大半夜跑出来吃宵夜的大哥给扯出来了。
张三还是躺在那里,幻想着自己是那个出征成功后躺在沙滩上的老人。但太阳并没有升起来,他躺在那里,冷风呼呼地吹,他意识到这片大海里没有鱼,这座城市里没有他的父亲,他所想要实现的梦想也是一场泡沫,而自己成为不了Santiago。
然后他问扯他出来的大哥:“所以,我们该去往哪里?”
大哥说:“码头边有个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我打算去那里整点薯条。”
“你误会我了,哥们,我说的是我们这一生的终极目标。我们为什么活着,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大哥站在他不远处,听完了他所有的故事。像是想要抽根烟,但刚刚下海一趟,身上衣服也湿了一大半,烟软趴趴夹在大哥的两根手指中间,他诧异地看了张三一眼,然后依旧用那个吊儿郎当的语气回答了对方。
“——为了去码头边整点薯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