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得到了十字勋章。”
《包法利夫人》以这样一段作为结尾。这个“他”是包法利夫人艾玛所在的荣镇的唯一一位药剂师奥默先生。相较于跟包法利夫人之死有直接关系的两个情夫罗多夫与莱昂、高利贷者勒合、公证人吉约曼等,奥默只能算一个偶尔登场的“好好先生”。只是,任哪位读者都看得出,惜字如金的福楼拜似乎从没将他归于无足轻重之族,而是颇为其费了一些笔墨功夫。
从这次最后的压轴登场之前、奥默与布尼贤神甫在艾玛灵前的一场辩论,也可以看出福楼拜对他的关注。
布尼贤:现在只应该为她祈祷了;
奥默:既然上帝已经知道我们需要什么,那祈祷有什么作用。
奥默:基督教只是解放了奴隶,在世界上提出了一种道德观;
布尼贤:不对!所有的经文;
奥默:经文是耶稣会篡改了的。
奥默:应该读伏尔泰,读霍尔巴赫!读《百科全书》;
布尼贤:应该读《葡萄牙籍犹太人写的信》,读前任文官尼古拉写的《基督教之道》。
奥默:神甫应该结婚,男人怎么少得了女人;
布尼贤:你怎么能要一个结了婚的人,比如说,保守别人忏悔的秘密呢。
......
期间自然不乏攻击和脸红耳热,然后便“不打不成相识”地在包法利夫人的灵前有吃有喝、有说有笑,“不知怎么搞的,人家是乐极生悲,他们却是悲去喜来了”。
这也是福楼拜笔下以一贯之的奥默的“形象”。作为小说第二部上场的首个人物,作者还为他安排了一大段的开场白,也是关于宗教。“我信教,信我自己的教,我敢说比他们哪一个都更相信。”“他们不过是装腔作势,耍骗人的花招而已。”“我的上帝,就是苏格拉底、富兰克林、伏尔泰和贝朗瑞的上帝。”“神甫都是愚昧无知的朽木,还硬要把世人和他们一起拉入黑暗的无底洞。”......只不过在用眼睛寻找周围的听众,发现只有金狮客店的老板娘时立马住 了口。“因为他一激动就忘乎所以,还以为自己在开乡镇议会呢”。
在初来乍到的包法利夫妇眼里,奥默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邻居”。他介绍起荣镇的各种情况包括觉病例、气候条件等不遗余力,“在我们这个地方行医,并不十分辛苦......出诊费也相当多”。还为包法利夫人推荐荣镇的商店,“特意把他熟悉的苹果酒贩子找来,亲自为她尝酒”。短短时间就拉近了与包法利一家的距离,也达到了他的预定目的——为他的无证行医:“万一他(包法利)以后发现了什么,也会嘴下留情”。
奥默算得上荣镇的精英人物,功利、世故,家庭生活稳定,在小镇上混得如鱼得水。他自称收藏伏尔泰、卢梭、德利尔、司各特的书籍,还是《卢昂灯塔》在比舍、福吉、新堡地区和荣镇一带的通讯员。他的四个孩子的名字更富代表性:“一个叫拿破仑,代表光荣;一个叫富兰克林,代表自由;一个叫伊尔玛,算是对浪漫主义的让步;一个叫阿塔莉,表示对法兰西不朽剧作的敬意,他想以此来表明自己具有开明的政治信念。”
他差不多每天晚餐时都到包法利家,除了打听有多少人来看过病和商量该收多少诊费,他们还谈报纸上的消息。“他不但可以和盘托出,而且夹叙夹议,把记者的评论,国内外私人的大灾小祸等秘闻佚事都讲得历历如数家珍。”话题也转换得不动声色,比如从眼前的菜肴谈起怎样操作才能烧好纯肉加蔬菜、如何调味才算讲究卫生,谈到香料、味精、肉汁和明胶,谈得令人目迷五色。而且据说奥默头脑里的配方比药房里的瓶子还多,他的拿手好戏是各式果酱、香醋和甜酒,他还知道新发明的节约用热能的方法,以及保存酪、料理坏酒的技术。
继续看看他的情商。
在荣镇举办的农业展览会上,他凭借事先写给卢昂农学会的论文《论苹果酒的制作法及其效用;附新思考》,被接受为农业组果树类会员。主席台上州议员略万念着讲稿时,他夸张地“把手放在耳朵后面,唯恐漏掉一个字”。看到州议员的马车夫喝醉了酒发起迷糊,让车厢前后颠簸左右摇摆,立马建议“应该严格禁止酗酒!我希望镇公所每星期挂一次牌,公布一周之内酗酒人的姓名”。两天后他在《卢昂灯塔》发表的大块文章中,更是大声呼吁要“鼓足干劲”完成各种改革,当然忘不了提及自己曾向农学会递交过的那篇关于苹果酒的论文。
包法利由于他读到的一篇赞扬新法治疗跛脚的文章受到蛊惑,为一名叫伊波利特.托坦的跛子正畸手术失败后,去新堡邀请名医卡尼韦博士前来。面对卡尼韦大骂“这些笨蛋,怎么把一个可怜的人坑害到了这种地步”,他“不露声色,满脸堆笑”,一句也不敢为包法利辩护,其实是“不敢得罪卡尼韦先生,因为他的药方有时一直开到荣镇”。到由于艾玛服毒,再次请到卡尼韦和另一位名气更大的里维耶博士,会诊发现已无可救药后,他恳求拉里维耶先生“不嫌简陋,光临他家吃顿午餐”。作了东道主的他得意洋洋,“包法利的悲痛使他反躬自省,对比之下,反而模糊地感到高兴”。
除了用种种理由鼓动包法利治疗跛子,福楼拜还在文中穿插描述了他的另一“败迹”。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对在燕子号班车边上遇到的瞎子吹嘘他亲自配制的消炎膏能治好瞎子的结核病,结果可想而知。瞎子于是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敌,逢人就讲药剂师的膏药不管用。他心里恨透了瞎子。为了自己的名誉起见,他使出了浑身的本领,不惜用暗箭伤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从接连六个月在《卢昂灯塔》上关于“流浪乞讨”的花边评论,足可见他的城府之深、心肠之狠。最后,他还凭空捏造一些消息,胡编瞎子造成的事故,终于大获全胜,让他的“对手”被判终身监禁,关进收容所里。
认识这位奥默先生了吧?一个似曾相识的邻居而已,至多算一个有故事的邻居。热心助人、标榜自由、崇尚新潮;自我感觉良好、口若悬河、会写文章、会说话;爱慕虚荣、喜欢耍小聪明、幸灾乐祸......静心四望,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心中列出一大串名字对号入座。我们的奥默“邻居”只是集了大成,只是最终赢得十字勋章而出息成了混得“最好的邻居”而已。果真如此吗?福楼拜却似乎意识到了,即使一个凡夫俗子也会对一个事物的发展走向不可或缺:奥默拚命蛊惑的治跛手术失败让艾玛对包法利彻底失望从而计划和罗多夫远走高飞;艾玛与丈夫听众了奥默的建议去卢昂剧场听歌剧时重逢莱昂成就了第二次偷情;奥默去看莱昂破坏了艾玛对莱昂的完全占有欲使一对情人开始有了裂痕;艾玛偷吃了奥默存放在屋子里专门搞一些药物研制的砒霜自杀身亡......
1853年,福楼拜在写给高莱女士的信中曾说:“啊,我开始认识资产阶级这片化石了!怎样的半性格!怎样的半意志!怎样的半热情!和这样一群人相比,艾玛显得活力、有人性、有生机。”艾玛浪漫、虚荣、自私、叛逆、不甘平庸,这一切其实都是人性正常的内容。奥默们则是典型的商人形象。与艾玛追求浪漫爱情付出生命代价相反,他们活得更现实、更能适履时代需求。除了金钱和地位,他们只“信我自己的教”,即使如奥默打着科学的旗号。工业化的鄙俗平庸、道貌岸然、小人得道的社会,让他们更加游刃有余。
最后呼应一下开篇,扒一扒奥默是如何取得十字勋章的吧。
对瞎子的胜利使他更加胆大。从那时起,不管是区里压死一条狗、烧了一个仓库、或者殴打一个女人之类的琐事,还是社会问题、贫穷阶层的教化、鱼类养殖、橡胶种植、铁路交通等等“大问题”,他不知道则已,一知道立即公之于世肆意攻击。他觉得报纸范围太窄不能施展雄才大略,又编了一本大部头著作《荣镇统计大全,附气候志》。他还觉得做个市侩太难为情,于是模仿艺术家的派头吸起烟来,买了两座“时髦”的蓬帕杜夫人式的小雕像冒充风雅装饰客厅,在身上绑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水电医疗链。
名声渐渐大了起来:第一,霍乱流行时期,因为无限忠诚受到表扬;第二,自费出版各种公益作品,例如《酿造苹果酒》的论文;送法兰西学院的绒毛蚜虫报告;《统计大全》,甚至他考药剂师资格的论文......;还不提好几个学术团体的会员资格(其实他只参加一个)。
离他的雄心壮志还有一步之遥:奥默开始对有权有势的人物低头哈腰;选举时不出头露面,却帮了州长的大忙;卖身投靠,辱没人格,甚至给国王写了一封请愿书,求他“主持公道”,他称呼他为“我们的好国王”,并且把他比做亨利四世......
终于,“自从包法利死后,接连有三个医生到荣镇来,但都没站住脚,不久就给奥默先生挤垮了。”还有最令他看重的:“他到底得到了十字勋章。”
福楼拜说过:“我就是包法利夫人。”他清算了内心的浪漫主义,清算了“大机器生产”下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指出在那个时代中的矫情、愚蠢、执于幻象只有死路一条。在弥留之际他又说:“包法利那个婊子将留存下来,而我则像一条狗一样死去。”只是大概连福楼拜自己也没想到,其实包法利们只留下了那个年代“无知好人”人性光辉的一个缩影,而奥默们即使如罗多夫、勒合这种传统意义上的坏人所追逐的“名利”、“浮华”,却成了后世趋之若鹜为之奔波的开启“幸福大门”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