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山下

穿过山麓,拨开晨雾,张家村深藏于山旮旯里,斜倚山体,坐落在山坡坡上,轰隆隆的机器磨开了山路,蜿蜒盘旋,留下时代变迁的烙印。遥看山下,潺潺流水汇聚成河,绿波微漾,守望巍峨群山,哺育一方水土。王家坝处于河滩上沿,世世代代吃着水的恩赐。

张林钰与王荷,一个住在山上,一个住在山下。张林钰是山林的野孩子,也是村里的“小干部”,四五岁大就挨家挨户地游玩,时常被她母亲戏称为“野猫子不着家”,而王荷生来就与水相伴,摸鱼抓蚌,活脱脱地戏水能手,村民们每外出耕作,总能瞧见王荷半跪在河边儿,用一把小锄头铲着沙砾,不亦乐乎。

光阴辗转,日升日落,钱财让山路开道,斧锯啃噬着树木,阳光也逼退了大河,两个稚童不在顽皮,既没树可爬,又没鱼可抓,双双步入学堂,寻觅别番趣事,彼此的岁月摩擦碰撞,山上与山下镶嵌合一,从始至终她们都同住于一座山峰,紧密相连。至于她们如何相识,又如何栓在一根麻绳上,谁也说不清楚。

“张林钰,吃快点儿,要去迟了”,王荷赶早来张林钰家门口,逮着她去学校。“急啥子,哪哈迟到过。”林钰端碗挑菜,鼓着嘴扒饭,又慢悠悠地嚼着白菜杆儿,“不要急慌慌地,吃饱要紧。”听罢,王荷也只好“被逼无奈”坐下,与动画片相伴,忘却了要迟到这回事。约莫一小时后,王荷才猛然想起来时的目的,匆匆瞥了眼时间,小脸煞白,惊出一身汗,“张林钰!你看看好多点喽”,边喊边塞张林钰的课本,“时间不够啦,快走!”张林钰不以为然,当她抬眼看向墙壁上的钟表时,时针正滴答滴答地响,连带着她的心脏也咯噔咯噔跳,连忙拽着王荷夺门而去,一路狂奔。盛夏的黎明总是来得格外早,凉风习习,伴随着土壤与芳草的清冽气息,村落里陆陆续续传来鸡鸣狗吠,马路上,两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手牵着手,跑跑停停,不住地发笑,就这样依偎着到达学堂。

她们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一班级,用一张桌子,坐一条板凳。那时木制桌子坑坑洼洼,两人总把纸戳破,凳子也瘸腿,在王荷又一次戳进木桌洞里时,她忽地发问:“你说,城里的学校是啥样的?”,张林钰正细致地沾着胶布,小心翼翼裹着小球,闻言,脱口而出:“反正桌子肯定不是这样,以后去城里读高中就晓得了。”两人的成绩在班里是排在前头的,也许是命运使然。“要毕业了,我们去爬坡呗,就前面那个山头。”王荷停下笔,伸直手,指向窗外,张林钰顺着望过去,视线飞跃窗棂,锁定了矮山头,于是想也不想,痛快地答应了。

整整三天,王荷与张林钰坐立难安,像有毛茸茸的羽毛沾染全身,直犯痒痒,心里总念叨着围墙外的矮山头,想象着登顶的舒畅,山风的轻柔。熬到周末,她们就火急火燎地赶到山下,巴不得立刻飞到山头,乐呵呵地谈天论地。王荷家远些,就征来了一辆自行车,论车,她还会骑家里头的摩托车和三轮车,车技娴熟,陡峭崎岖的地势也奈何不了她。顺着庄稼地旁的小道,王荷兴冲冲走在前头,一股劲儿使不完似的,与张林钰隔了好几块田地,“钰,你今天没吃饭嘛,走啷个慢。”王荷转过头,站在坎上喊,张林钰睨了她一眼,扯着嗓子应:“你等到!”,说完,便撒开腿,两步并一步往田坎上攀,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王荷跟前,一起往山上爬。

登上山巅,视野的确如她们所想那般宽广开阔,风较强劲,林梢沙沙作响,王荷与张林钰摘来泡儿和野生地瓜,撒腿坐在草地上,将泡儿与地瓜摆在“石桌”上享用,着实比铺里的零食诱人,且不担心费钱。大自然总是宽容的,慈爱的。山的那边,有延绵的山村,依傍着高山,其有农人,往来耕作。“你想好考啷个学校了吗?”张林钰平躺在草里,眼睛盯着天空,湛蓝色与洁白交织,绘成画。“还不晓得,不过要是在一个学校就好了。”王荷捡起脱落的黄色碎石,在一块平整的石沿上勾勾写写,张林钰翻起身,也加入其中,她们忘却了光阴,凭着本能,在大自然的吟诵下,创作了一幅石画,画的正是两人牵手的现在。

可未来变幻莫测,让人捉摸不透,谁也不是宠儿。王荷与张林钰考取了不同的高中,城北与城南,每次见面,她们都跨越了一个城市的距离。大部分时候,她们都辗转于自己的学业,无暇出游。未来的迷惘冲淡了少时呼唤,大山里的生活变得平淡,乏味,甚至无趣,车水马龙的城市迷乱着归途。

那时,两人借助手机,蒙上被子,总能聊上一整夜,文字滔滔不绝,长篇大论,日子里的琐碎如细水般涌入屏幕。王荷在学习过程中似乎并不顺利,几度想撒丫子跑路,做个甩手掌柜,以至于心绪不宁,忧心忡忡,闲聊时都弥漫着萎靡,张林钰就赶在放假休息时,订做了一束向日葵,从城北坐车,去了城南。

正逢节假日,校门口的行人零零散散,显得冷清,小吃摊的老板悠闲地坐在板凳上,指尖不停滑动,翻着手机,浏览小道新闻。张林钰站在保安室旁,静静地等待着王荷,她的目光在进出的同学与向日葵之间来回流连,王荷悄然来临,张林钰一时间竟没有认出昔日的伙伴。王荷显然精致了许多,脸蛋白里透红,朱唇微抿,秀发编在耳侧,褪去稚嫩的着装,散发着十足的张力,令人惊叹,胜旧人似新人,张林钰愣在原地半响,目光炯炯,忽地感叹,激动地围着王荷转了两圈,上手摸了两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女大十八变啊”,张林钰连连赞叹,王荷摁住张林钰的肩膀,笑道:“别转了,小心别个把你当精神病。”张林钰这才止住脚,想起正事,她把向日葵递给王荷,打趣道:“所谓好花配美人!”,王荷抱着花,心情舒畅,搂着张林钰到处闲逛,直至天色渐晚。

王荷告诉张林钰,她不打算读书了,读书耗尽了她的精力,天天挣扎在课本里,起起浮浮,如同溺死,还做着晦涩难懂的习题,老师也责怪她跟不上进度,拖累了班级,或许读书不应该是她的道路。张林钰拍了拍她的肩,“要不再坚持坚持,先休学调整,还是好好想想吧。”不读书又能做什么呢,王荷没有说话,只是呆愣地走着,眼神飘忽,似有千种情绪覆盖,蒙住前路。时间沉入广袤的海洋,四周的喧嚣隐匿于夜里,堪堪听见她们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持续鸣了一个钟头。再次回到校门,王荷站定,轻挽着张林钰,“我会考虑好的”。时间不早了,她们拥抱着告别,当作彼此的勉励。

张林钰和王荷作为山里的孩子,来村子里教书的老师换了一批又一批,教育被重山遏制了步伐,待灌溉来临时,绿苗已长成。山总能留住两种腿脚“不便”的人,一是历经沧桑,根扎进乡土的暮年之人,二是稚嫩无邪,茎展向山野的明媚孩童,他们守候着故土,又翘首盼望着山外寻来的新鲜气儿。

张林钰的学业任务也并不轻松,父母从小告诫她,读书有益,不能吃文化的哑巴亏。她没有王荷的胆量与勇气去另辟蹊径,如若拼成万丈崖头,不如受苦受累跟着大众,走路也算稳妥。没过几天,王荷传来消息说她准备艺考,正巧有招生的人来宣传,家里人也同意了,张林钰十分支持她的想法,便让她大胆的走,不要害怕。光阴荏苒,王荷离开已经半年,张林钰时常翻看她的动态,她过得很好,结交的新朋友也不少,张林钰心里却涌起酸楚,王荷会不会把自己忘了?不会的,肯定不会,张林钰这般宽慰自己。高考临近,张林钰和王荷也开始忙碌,两人在拥挤的时间里常用电话联系,但这份羁绊随着王荷离开的时间而愈发浅淡,淡到电话铃声销声匿迹,生活轨迹暗自缓缓转动。

王荷学习归来,她们迎来了半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张林钰穿着校服,匆匆赶去赴约,这一路的风都抚平着她激动的心。王荷坐在长椅上,黑发扎成丸子头,穿着白色衬衣,纯黑短裙,活泼动人的美丽惹人侧目。张林钰背着书包风风火火地赶到街口,远远就发现了与朋友闲谈的王荷,她定在原地,注视着满脸笑颜的王荷,“你怎么不过来,傻站着干啥嘞?”王荷终于注意到不远处呆着的张林钰,便走过去把张林钰手拉过来牵着,对她朋友说:“我就是在等她啦”,张林钰打量着眼前这位“朋友”,挺高也挺好看的,反观自己蓬头垢面,她脑袋里已经揪紧了一根筋,正当她胡思乱想时,王荷已经牵着她走出很远,那位朋友的身影远远落在后面。“你在想什么呢?”王荷捏了一下她的手心,“在想你会不会忘了我”,“忘了谁都不可能忘了你啦”,张林钰满意地点点头,脸色由阴转晴,转头带着王荷去了一家烧烤摊,以食欲打开话匣子。“你艺考准备的咋样?”,张林钰边吃着韭菜边询问,王荷扯张纸,擦了擦嘴,说:“我觉得还可以,虽然有点累,但值了”,“那就好,”张林钰由衷地为她高兴。随后,她们断断续续讲述了半年来彼此生活的点点滴滴,与周围人声混杂一处,香味与烟味弥漫在整个小巷。

短暂的相聚之后,备考便接踵而至,两人全身心地投入到知识的碾磨之中,叫苦不迭。上下课铃声主宰着时间的流动,粉笔“吱吱”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阳光倾斜着闯入在飘然离去,忽明忽暗的光线模糊了昨日,清晰了明日,独钟于今日,六月恍然而过。不知怎的,张林钰和王荷隔得更远了,王荷不顾家里劝阻,执意离开故乡,去往北方,据说那里看不见山,张林钰选择留在本地。

最初分别是“距离”,车票可以抵达,最后分别是“人海”,没有航线。大学,一个不真切的词,寓意着成长,象征着奔腾而去的时间,过往种种,昙花一现。张林钰的19岁生日很快来临,她回应着各个亲朋好友的祝福,唯独没有王荷的消息。在这一年间,王荷在北方踏上了旅行的道路,张林钰则在南方身兼数职,游走于餐馆,旅店,销售之间,筹备钱财。生活筑起围墙,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摸索人生,在寂寞时攀爬高墙,闲谈未几又滑落地面,时而高喊,时而呢喃,又背身离去。

王荷显然忘记了张林钰的生日,而在王荷生日到来时,张琳钰会在心中默默倒数,十秒,九秒,八秒……直至零点传出悠扬“钟声”,催促着她送上祝福。十来天后,王荷才猛然惊觉,连忙给张琳钰补上祝福,并解释了一番,这才让张林钰心里好受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总是苛刻要求着友谊,仿佛这样,才能证明它从未消弭。

又一个夏天,城里已然听不见蝉鸣,唯独车辆的鸣笛不绝于耳,时而溜进深夜,仰天长啸,惊扰人们的美梦,王荷辗转反侧,梦里她回到南方,落入黛山之间,观望着碧丝带状的河,张林钰站在岸边,周身漫着淡淡光晕,看不真切。清晨,王荷反复回味着这个梦境,挥之不去,召之即来,她翻开手机,找到和张林钰的聊天界面,上次聊天还是在六个月前,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快起来准备啦,今天不是要去看海吗?”王荷室友麻溜地下床,兴致高昂,哼着小曲,捯饬着自己,王荷放空的思维从遥远的南方归来,顺着海风吹来的方向远去,她无比期待此次旅行,海的辽阔深深触动着她的神经,让她兴奋,空白的聊天界面顿时升起湛蓝,海水的腥味弥漫分散,窜入王荷的鼻息,那是大山所没有的魄力,手机搁浅,王荷加入了室友的行列,不多时便出门前往目的地。

张林钰也曾在空闲时无数次拿起手机,又悄然放下,儿时的欢乐变成了放映机,在她眼前滑过,像掉帧的黑白电影,依稀记得上一次聊天,王荷提到了很多新鲜的事物,而张林钰一无所知,只能静静聆听,再上网查询,慢慢地,他们减少了聊天频率,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王荷逐渐活跃于好友动态,张林钰则是评论中的普通一员。大二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王荷与张林钰终是乘着不同的列车,任由轨道左右延伸,一条通往山外,一条通往山内,徐徐前行,遥遥相望。

某座记忆里的山头还遗留着一幅石画,在岁月的洗礼下,只留下星星点点的浅淡痕迹,画中牵手的小人早已顺着雨水流往山下,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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