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雷雨交加,狂风大作。熊大年在道道从天空中劈下来的白光下踉跄前行。雨很大,像是有人从他头顶一盆紧接着一盆倾倒下来,浇得他抬不起来头也睁不开眼。他感觉双脚不是自己的,需要竭尽全力才能从泥泞的路面拔出来。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只能凭借着残存在心里的那一点点信念,勉强自己不被脚下的臭泥焊在地上。他回头,并不见父亲的身影。
他想,也许,爸爸还在和老师谈话。
他把脚从泥里拔出来,脱掉鞋子提在手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他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回家。
其实,回家的路有多条,最方便快捷的就是八年前修成的水泥路。平日里水泥路上来往车辆络绎不绝,常常能摆起长龙。他们这些离校不算太远的学生会避开宽敞的水泥路,舍弃乘车的麻烦,背着又大又重的书包抄小路上学。他们正值朝气蓬勃的年纪,三五里路程都是小意思,几人结伴说说笑笑一会儿就到了。
一路上熊大年不断跟自己说,快到了,快到了,生怕稍有松懈就被留在这漫野地里,何况这个夜晚风不停,雨不止,他的心也不安宁。他咬紧牙关硬挺着,说什么也不敢停下来,他想,再难受也会有个尽头,他还想,也许爸爸已经回家了,他不能落在他后头,免得他又要冷嘲热讽,吹胡子瞪眼。这个时候他顾不得挑路走,也没有轻松的路给他走,他逢沟淌水,逢田横穿,竭尽所能的快。好在他身板结实,同龄人里算是有力气的,虽是狂风,虽是大雨,虽是千金重的脚,他也走得到尽头。
看见家门的时候,熊大年觉得自己浑身像是散了架,他勉强露出一点宽慰的笑容,又从泥地里拔出脚,继续前进。他想,家里的灯在亮着,也许爸爸已经回家了,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添上了几丝烦躁,就怕见到爸爸一丝不苟地端坐在堂屋里,瞪着两只铜铃大小的眼睛等着他。只要一想到他怒目瞪人的样子,熊大年就有点畏缩,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在心里暗骂自己是孬种!是怂货!是鳖孙!他和自己说,不就是一顿好打,一顿怒骂,他长大了,担得起了,他不怕了!他心里反复想着这些事儿,倒也不觉得累,不短不长的距离一会儿也就到了。
站在家门口时他深吸一口气,砰砰砰敲响了门。敲门声隐匿在狂风暴雨里听得并不真切,他手上使了力,又要拍下。就在这时,一道响雷劈下,门开了,门缝里露出一张中年妇女的脸,那张焦急的脸上横陈着几道纹路,在雷光下异常深刻。见了女人,他眼眶突然热了,有点委屈地叫:“妈。”
女人两眉拱起,眉间是条深深的褶子,她看到雷光下站着的少年一身的水和泥,两只手上各提着一只满是泥的鞋,看到他苦瓜一样的脸以及紧贴在脸皮上的头发,她心疼地叫了一声:“大年呀。”慌忙把门打开一条缝,让儿子进到家里来。
甫一进家门,熊大年就甩了手上看不出鞋面的脏鞋,女人上前,手忙脚乱地要揭下儿子身上的湿衣,他伸手隔开,一双眼溜溜地在室内打转,女人知道他在找什么,刚松开的眉头又拧在一起,她口气不是很好,有些担忧,又好像是在生气:“别看了,还没回来。”
娘两个心照不宣,不再言语,女人把他推到廊檐下让他继续脱衣服,自己走进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小的房里为儿子打来半盆温水,她把水端到儿子的面前,弯腰捡起他扔在地上的湿衣,头也不抬地说:“先把身上的泥洗了,进去洗个热水澡。”此刻熊大年身上只剩条遮羞的短裤,他不自在地看了女人一眼,听话地清洗身体。女人抱起熊大年的湿衣湿鞋又钻进走廊尽头的小房间。
熊大年还没把身上的泥洗净就听见女人在房间里喊:“大年,水放好了,快进来。”水盆里还剩下一点水,他高高地举过头顶对着自己浇下去,冰冷的身体接触到温热的水时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丢下水盆匆匆地跑进走廊尽头的房间,换女人出来。
头顶上花洒滋出温暖的水柱,源源不断地冲刷着他冰冷的身体,疲惫的身体得到舒缓,他忍不住舒服地吁出口气,心想,爸爸为什么还没回来呢?是耽搁在学校还是路上?如果还在学校,那他和老师在说着什么呢?一定在恳求老师通融吧,他想象不出来爸爸低眉顺眼讨好巴结的样子,他也不希望爸爸会这样做。他又想,也许爸爸被大雨困在了路上。说实话,他有点不敢想象爸爸回来后的场景,是打他还是骂他?说不定他已经回来了,他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雨声。
一阵脚步声来到门前,熊大年的心突然揪起来。他停下来等着,有人敲门,他迟疑了下,不确定地问:“谁呀?”门外是女人的声音:“开门。”
听到妈妈的声音,熊大年的心松弛下来,他不知道妈妈要干什么,看样子是要进来,他已经长大了,知道羞耻了,不想让她进来,他没好气地问:“干啥?”女人又敲门:“给你拿衣服。”熊大年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带干净衣服进来。他把门打开一条缝,从门外伸进来一只手,手上是他的衣服。他从女人的手上抢过来自己的衣服,啪地一声又把门关上。女人在门外喊:“快点洗。”
熊大年已经没有多少耐心,潦潦草草冲洗一下就出来了。他一边擦头发一边四处瞟,女人瞪他一眼,问他:“你爸怎么还没回来?他没和你一起?”
熊大年想起自己在老师办公室里摔门而去的场景。很显然,爸爸那个时候并没有跟出来。女人还在瞪他,他也心烦,随便找了个理由:“他和老师说事儿,让我先回来。”绕过女人钻进房间 。
他有一个七岁的妹妹,为了夜里有个照应他和妹妹睡一间房。这个点妹妹早就沉到梦乡,熊大年上前给妹妹掖了掖被角,才把自己扔到床上去。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心想的都是爸爸回来了吗?如果还没有他和老师说了什么?他一双耳朵不肯休息,一丝不苟地捕捉大门上的动静。不过,这一天他干了很多事儿,也淋了一场大雨,而被窝又如此温暖,他抗拒不了,渐渐体力不支沉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天麻麻亮,熊家大门上传来震天响的敲门声,与此相呼应的是惊慌的叫喊声:“阿秀,阿秀,快开门,你家男人出事儿。阿秀……”
门外女人口中的阿秀即是熊大年的妈妈闽阿秀,她一夜未眠,临近鸡鸣的时候才昏昏沉沉的有点睡意,这时她被门外的叫门声惊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刚醒来的她意识泛滥,以为是自家男人在门外叫喊,她从床上下来,随口问道:“谁呀?”
敲门声持续不断,外面女人的喊叫也不断,这声音不是她家男人,她听不清楚,直觉心慌。她随便捞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边走边用手耙了几下头发,拖着鞋从房间里快步出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村支书家的女人,名叫焦艳红,她一见熊家大门开了条缝,就慌里慌张推开,揪住闽阿秀的衣袖说:“阿秀,阿秀,你家男人出事儿了。”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霹得闽阿秀头脑发胀,整颗脑袋嗡嗡作响,焦艳红不住地摇她的手,把她从晴天霹雳里拽出来,她反握住焦艳红的手,抖着嗓子问:“熊新出事儿了?他出啥事儿了?他人呢?”她越过焦艳红粗壮的身子东张西望,门外除了灰沉沉的晨雾什么都看不到。
焦艳红把她从门缝里拽出来,拉着她往外走,嘴里连珠炮似地抖出来一段话:“昨个晚上就出事儿了,今个早上才知道的,就在东边郑庄那个路口。他一夜不回你都没想过去找找,就放心一个人在家睡觉?”
闽阿秀挣脱她的手,急急忙忙折回身把门关上,惹得焦艳红不满地叫:“还有时间关门?!快点,快点,你男人不行了。”
闽阿秀这个时候才明白自己的男人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不等焦艳红伸来的手扯住她她就迈开脚步往前跑。焦艳红追不上她,在她身后喊着指路:“在郑庄路口。”说完停下来一想,又喊:“阿秀,阿秀,你等等,我骑车带你去。”
闽阿秀头脑空白,满脑袋都是她家男人出事儿了,不行了,就在郑庄路口,她一双脚自动自发地往郑庄路口的方向跑,没有听到焦艳红在身后喊什么。
焦艳红骑着破旧的电动车截住闽阿秀,把她拽到身后,带着她往郑庄路口呼啸飞去。
熊大年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在喊,他翻个身想继续睡,这时一声震耳的关门声隔着两间房传进来,吵得他睡意全消。他听到隔壁床上妹妹嘟囔了一句什么,他叫了声:“圆圆?”隔壁床上没动静,他知道妹妹只是说了梦话,还没醒来。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得入睡,最后他苦恼地翻身趴下,把脸藏进枕头间做最后的挣扎。不过,他心里想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这些事儿比天还大,扰得他头痛不已,挫败地从床上爬起来。
往常的这个时候闽阿秀早已起床,忙碌的身影在各个角落里穿梭,而今天不是这样的,整栋房子静悄悄的,哪里都看不到妈妈的身影,熊大年在各个房间溜了一圈,甚至连屋后的菜园里都走了一遍,愣是没看到想看到的人。他转回自己的房间。妹妹还在睡,他想,往常这个时候妹妹应该已经起床了,正在院内的长廊下刷牙,他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伸手捏住妹妹的鼻子。
妹妹赖床不起的时候他都是这样叫妹妹起床的,每次妹妹被闹醒,起床气比较大,气鼓鼓的活像只癞蛤蟆,他不客气地敲在妹妹鼓起的脸颊上,拽她起床穿衣出去刷牙,妹妹从起床到出门一张脸都是鼓起来的,明明白白的抗议,但他视而不见。
今天也一样,妹妹伸手隔开了他捏在鼻子上的手,整张脸皱起来,眼还没睁开就嚷嚷:“臭哥哥,讨厌。”熊大年笑了,改捏她的脸,妹妹躲开,双手乱挥,气呼呼地把整颗脑袋缩进被窝里。熊大年把被子一掀,露出妹妹的半截身子。在这件事儿上,妹妹已经身经百战,几乎是在被子被掀开的同一时刻,她就把整个身子往下缩,拒绝起床。熊大年揪住妹妹的身子,把她拖出被窝。妹妹圆圆恼羞成怒,扭身挥臂,做最后挣扎。熊大年吓唬妹妹:“快点起来!快点起来!等下爸爸进来了!”怀里的小姑娘慌忙睁开眼,迅速捞起昨晚叠放在床边的衣裤穿起来。这样的场景在一年前每天都会上演,妹妹始终学不乖,他也乐此不疲。等妹妹穿好衣服,他推着依旧迷迷糊糊的她出门洗漱。
正常情况下,妹妹洗漱完大概是在七点十分,妈妈正好做好饭,在灶房里高喊一声:“大年!圆圆,吃饭了!”
洗漱完毕,妹妹疑惑地揪住哥哥的衣角,悄悄地问:“妈妈呢?”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情形,家里悄无声息,害得她也不敢高声说话。
熊大年同样困惑。现在已经是七点四十,妹妹本该吃完饭上学去了,今天却没人催,妹妹一改往日的拖拉,牵着他的手软软地说:“哥哥,我去上学去了。”
熊大年知道妹妹心里不安,他揉揉妹妹乱糟糟的头发对她笑笑,说:“等一下,给你煮两个鸡蛋吃。”妹妹本来想开口拒绝,看熊大年一脸认真,温顺地点点头。
熊大年把妹妹推出去,转身往灶房去,说:“把梳子拿过来,我给你梳头。”他到灶房给妹妹煮鸡蛋吃。
熊大年和大多数同龄的男孩子一样,除了吃睡学习什么都不会,就连煮鸡蛋这样简单的事儿他都手忙脚乱,更不要说给妹妹梳头。好不容易鸡蛋煮熟了,妹妹能吃上了,他又要手足无措地给妹妹扎头发,妹妹的头发不算长,又枯又黄,麻花一样丝丝缠绕,他无从下手又不敢使力,他可是见过妹妹因为扎头发而号啕大哭的样子。他尽量放缓动作,问:“疼吗?”
妹妹圆圆手里捏着两颗鸡蛋,眉开眼笑的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把右手里那颗大点的举过头顶,慷慨地说:“不疼,不疼,哥哥,分你一个。”
熊大年双手固定住妹妹晃来晃去的小脑袋,欣慰地说:“哥哥不吃,你赶紧吃,不要动来动去。”妹妹笑嘻嘻地剥壳吃蛋,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停下来,疑惑不解地问:“哥哥,你怎么在家里?”
熊大年嗤笑一声,妹妹这个反应速度还真是迟缓,到现在才发现他本不该在家里,不过,他没必要跟她解释,含糊不清地支吾过去,妹妹一颗心都扑在手中的鸡蛋上,也没继续追究。熊大年看妹妹吃得开心,忍不住咧嘴笑了,他吓唬妹妹:“哎呀,要迟到了!”妹妹本来不急不忧,一听这话就慌了,焦急地喊:“啊!快点!快点!要迟到了。”她手舞足蹈地在原地蹦,挣得头皮生疼,又龇牙咧嘴地捂住头要哭:“哎呀!轻点!轻点!头皮要掉了!”
熊大年好气又好笑,实在拿妹妹没办法。他松开手,铺眉蒙眼假装要生气,这个时候大门外传来了嘈杂的喊叫声,听起来还有哭声,妹妹静了下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扭身往大门方向看。
门开了,迎进来的是妈妈的一张泪脸,她慌慌张张,看起来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样子。邻居姚军建在妈妈身边指挥着,后面跟着一群人,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地推搡吵闹。兄妹俩吓傻了,好一会儿回不过来神,圆圆首先回神,她冲向妈妈,不知所措地叫:“妈妈!”
闽阿秀维持着进门时的状态,没有听到女儿的叫喊声,她一路把身后跟着的人领到堂屋里去。那群男男女女这个一句那个一句指挥着完全没有头绪的闽阿秀拿这个弄那个,闽阿秀泪水涟涟,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这个地方翻翻那个地方找找,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东西都不在该在的地方,她找不到东西,挫败地往地上一摊,嚎啕大哭。有人来劝,有人张罗东张罗西。
整个屋子塞满了人,每个人都张牙舞爪,东奔西走。
熊大年不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他看他们像抢劫一样在家里搜刮,他感觉到心惊胆战,他想要上前阻止,他想扶妈妈起来一起把这些人轰出去,他想要……,他心里恐慌极了,他看着这些人,隐隐约约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敢靠前,也不能阻止。他慢慢走到妈妈身边,把黏在妈妈身上的妹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用低哑的声音安抚妹妹:“乖,不哭了,不哭了……”听上去更像是在自我安抚。
有人拿来破瓷盆,有人拿来黄纸,有人找来板凳,有人抬来木板,每个人都在急,又不至于过分慌乱,好像做过很多次的样子。他们各忙各的,不一会儿就在屋里各个角落搜刮一遍,风一样地卷出去。妈妈还在地上哭,熊大年抱着妹妹直挺挺地站在妈妈身边。
妈妈被人从地上劝起来,架到院子里去,妹妹在他怀里挣扎,要跟着去,熊大年使力把她禁锢在怀里,不让她出门,妹妹挣了几下挣不开,反手紧紧抱着他,百般委屈地啜泣,他一边揉着妹妹的后背安抚:“圆圆乖,圆圆乖,哥哥在这里……”一边听着院子里熙熙攘攘的声音。
过了好大一会儿,院子里吵闹声停下来,大门外传来了一段劈里啪啦的鞭炮声,接着大门被人撞开,几个男人抬着盖着白布的门板一路往院子里冲,熊大年不知道这是咋回事儿,妹妹也是一副惊恐脸,紧紧地抱住他的大腿。熊大年扶着妹妹走出房门,一步一停地走到院子里去。这时妈妈的哭声乍然响起,哄地一声炸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在院子的西南角有个堆放杂物的篷子,人群都挤在小棚子里围成一团,妈妈的声音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妹妹仰头望他的脸,一双小手揪着他的衣角。他低头回看妹妹,兄妹俩都被彼此脸上的惊恐吓到,相拥着一步一步走到人群边上。
当他俩靠近时人群让出了一条缝,把兄妹俩送到人群中央。人群的正中央摆着一张临时搭起的简陋床铺,床铺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脖子以下盖着白布,脖子以上盖着一张黄纸,看不到脸。妹妹看到妈妈,一个跨步上前,往地上一跪,抱着妈妈的大腿嚎啕大哭。妈妈趴在床边哭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她泪流满面的脸贴在床沿,一双手交叠握着床上那人的手,嘴里一叠声喊着:“熊新呀,熊新,你个没良心的,你咋就去了呢?你咋就忍心了呀,你这一闭眼留下俺娘三个可咋活……”
虽然看不到脸,熊大年已经确定躺在床板的那人是爸爸,他就知道,从妈妈大哭着进门时他就猜到了。他身体僵直,站在妈妈脚边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他像只泄了气的气球,萎蔫无力,他脑袋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棒槌,一直嗡嗡作响,心头又像是压了一块儿巨大的石头,只要他稍有动作都会被覆盖在心头的那种沉重的力量碾压一遍,每次碾压过后他都难以呼吸。
在最初的那几个小时里他恐慌害怕难过悲痛,他觉得自己就和这不受控制的世界一样,什么事情都已经脱缰,他的身体和感觉都在,可已经不是他的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掉眼泪,当他托着手心里的泪水,有一瞬间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的时候,妈妈晕死了过去,就在他脚边。尖叫声在他耳边此起彼伏,他木然地看着妈妈一动不动地斜躺在他脚边,他听到舅舅大声厉责:“大年!你是咋啦?!傻了是不是!净会傻站着不动!”并用他那结实的手肘撞他的后背,他吃痛踉跄了一下,堪堪扶住爸爸脚边的床沿,舅舅把他推到一边,和舅妈一起将妈妈架到屋里去,舅舅出来时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瞪著他。要是放在以前他会嬉皮笑脸地迎上去,说几句讨好的话,舅舅一定会笑骂他熊孩子,但是这次不同,舅舅眼神里满是控诉和不满,他知道自己让舅舅失望了,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很想像往常一样和舅舅撒娇,当自己是孩子,可是妈妈和妹妹一样哭到晕阙,就只剩他一个人陪在爸爸的脚边,他没有资格再以孩子的身份撒娇,这个家就只有他还站着,剩下的那两个都是需要保护对象,他明白舅舅的意思。
当舅舅把他揪到一边小声地教育时,他早已干涸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流落,这一次他所有的感觉都是自己的,也许因为是自己的,反而更加深刻,不容他逃避,明明白白地从每条神经里挣扎出来,汇聚成难以呼吸的痛楚。舅舅看见他掉眼泪,脸上出现短暂的不忍和痛苦,他闭眼甩开心头的软弱,再睁开眼时,严厉而坚决地说:“大年,这个家就靠你了,你已经长大了,该懂事了。从今儿个起,你就该长家了。你有啥不懂的,舅舅教你。”舅舅让他继续站到爸爸的脚边,接受前来惦念的人的安慰。
每个前来吊唁的人都会说可怜道遗憾,还叫他不伤心,他听了不可能不伤心,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舅舅有力的手掌捏在他的肩上,不叫他掉眼泪,悄声在他耳边说:“男子汉大丈夫有苦没有泪,要哭也只能偷偷哭。”他听话地收住眼泪,笔直地站着。
熊大年完全没有任何经验,他不知道他该做什么,需要做什么,他觉得自己就是没有灵魂的傀儡,他可以不必有自己的主见,他也不需要有自己的主见,这样反而更好,省得他因为手忙脚乱,因为自以为是而被人训斥没有规矩。
下葬的那天,飘了三天的毛毛细雨停了下来,乌云缝里钻出来几道阳光,有气无力地照在地上,不过,这些熊大年根本注意不到,他一颗心都用在葬礼的各项事务上,但是这还不够,他还是觉得自己就是只无头苍蝇,他不懂也不会,几天过后他已经学乖了,也不急着证明自己,表现他该承担的担当。他像只失去一切的垂头丧气的斗鸡,完全没有脾气,乖乖按照舅舅的指示做事。妹妹圆圆已经没有力气号啕大哭了,就依偎在他腿边,仍旧像只受伤小兽一般嘤嘤哭泣,他们看着爸爸的木棺被一铲又一铲的泥土掩埋,直到再也看不见。
在坟墓堆出尖尖的土包时,熊大年悲伤的心突然之间又疼痛难忍,这样的痛楚不仅仅是为了泥土下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也许还有他一同被埋下的人生,他的欢乐和自由。
爸爸走了,从这个世界消失不见了,妈妈整日以泪洗面,妹妹也跟着哭,他的心也很痛,但他不能哭,舅舅说得对,他长大了,要照顾妈妈和妹妹。他想他可以照顾好她们,这没什么难的,再说,就算他不会不了解又怎么样呢?他可以提前学习,这只不过是把他本该真正成年后才会做的事情提前了,这样也好,反正都是要经历的,早一点也没有关系。
葬礼过后已是两周,妈妈渐渐地哭干了泪水,麻木地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妹妹对她哭闹她只是无动于衷地呆呆看着,妹妹慌了急了闹得更凶,熊大年看不下去了,软声细语地安抚妹妹,妹妹不听,一个劲儿摇头,一个劲儿哭,直摇得脸上的泪水甩出脸庞,哭得噎到自己。
如果说父亲的突然离世对他而言是毁灭性的打击,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是他一辈子的罪孽,而妈妈和妹妹的悲痛和无措就是这打击下迟迟不肯醒来的噩梦。他叫不醒沉迷悲伤的妈妈,也安慰不了越来越胆怯无助的妹妹。
熊大年坐在廊檐下,面前是淅淅沥沥的雾雨,身后是妈妈呆坐的身影,妈妈的脚边妹妹撒泼一样蹲坐在地上,日渐消瘦的脸颊贴在妈妈的膝盖上,嘴里不断地叫妈妈。熊大年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地半仰着脸望着空茫的天。
他想起往日,那个时候他总是闯祸,每次归来爸爸都不动声色,面色如常地在桌边吃饭,期间还会好脾气地逗妹妹几句,他心存侥幸,也会跟着嬉笑。而一旦放下碗筷,爸爸就会翻脸,把他叫到一边,让他阐述自己犯下的错。爸爸坐在一边,嘴里叼着一根烟,细细慢慢地品呷,听他支支吾吾不情不愿地胡扯。
一开始的时候熊大年为避免自己的罪状会招来爸爸的毒打而语焉不详地一句带过,对于他跳过的重点爸爸会眯起眼狠狠地抽上一口烟,把烟蒂往脚下一踩,咬牙切齿地拎起早就放在桌边的木棍可劲儿地揍他。熊大年有天大的胆儿也不敢躲,因为他知道越躲爸爸会打得越狠,所以他只得咬牙忍着。待到爸爸打累了,会把手臂粗的木棍往桌上一放,坐回椅子上,再点上一根烟继续抽,熊大年则再次从头到尾地阐述自己闯下的祸。要是他继续说谎或是轻描淡写,爸爸就会重复上一次的行为把他打得满地找牙。这样的场景会一直重复,直到他一五一十地把犯下的事儿表述清晰,并附上自己忏悔。到后来,他学乖了,每次吃饭时也不敢和爸爸一起起哄闹妹妹了,他紧绷着一颗心想着该怎么完美地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怎么使自己少受点皮肉之苦。其实,那时妈妈好像问过他,他为什么要犯错?而且看上去像是故意的,故意要跟爸爸对着干,他也知道,他曾闯下的祸都不算什么,甚至可以不必发生,可是他就是拧着一股劲把事儿闹大,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只不过,他很清楚,每次闹事儿时他都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被爸爸痛打的时候他虽然嘴里嚎叫不服,心里却有势均力敌的自豪,尤其爸爸和人提起他挨打的种种时那略显自得得神情,就好像在间接地说明他熊大年和他老子一样,是铁铮铮的汉子!
现在,他犯了天大的错,而没有人出面指责,他心里十分不安,这种不安越来越强烈,已经化作一股强而有力的力量在身体里四处冲撞,这股力量迫使他想要吼叫,想要和人撕打,想要破坏现有的一切假装出来的平静。可是他没有办法吼叫,妈妈和妹妹最近恍恍惚惚,很容易受到惊吓,他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怕吓到她们。
熊大年十指交握垫在下巴与膝盖之间。他闷不吭声地坐着,雨已经停了,大片大片的乌云黑压压地坠在半空,看起来随时都有砸下来的可能。他把整颗头埋进双手下,长长地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眼中强烈的泪意被压了下去,他才从双膝之间抬起头,扭头看已经蹲在他脚边的妹妹。
妹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不言不语。他有点诧异妹妹长久以来难得的主动,伸手揉了揉妹妹乱成一团的头发,他想到妹妹已经好些天没有梳过头发了,更不要说清洗。他又暗暗叹了口气,用从来没有过的轻柔方式问妹妹:“圆圆饿不饿?哥哥做好饭了,盛给你吃?”
圆圆一双红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不放,熊大年全身急速迸发出一股热流,差点没逼出他的眼泪,他把妹妹抱进怀里,下巴搁在妹妹的头顶,他知道的,妹妹关心他。
他把妹妹从地上抱起来,往灶房去:“哥哥煮了鸡蛋,你吃不吃?”他低头时妹妹正好仰头,双眼眨也不眨地看他的脸,他对妹妹笑笑,妹妹伸出瘦小的手掌抹去他眼角残留的湿痕。熊大年抿了抿嘴,用力眨眼睛,唯恐在妹妹面前流出眼泪。
尽管这些天一直都是熊大年在做饭,可妈妈和妹妹吃饭的兴致都不高,往往都是吃的少剩的多,对吃的也不挑剔,因而他每天每顿饭都是稀饭和煮鸡蛋。
他给妹妹剥了鸡蛋,妹妹不吃让他吃,他不吃妹妹就固执地举着鸡蛋,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他被妹妹瞅得头皮发麻,勉强把整颗鸡蛋吞下。妹妹对他微微一笑,自己又剥了一个,从他身边跑开,拿去给妈妈。闽阿秀从女儿圆圆打身边走开时目光就一直追随着她,当女儿托着光滑白嫩的鸡蛋站在她面前示意她吃的时候,闽阿秀早已干涸的眼窝又涌出泪水,她看看女儿手里的鸡蛋,再看看女儿的脸,最后把目光落在女儿身后儿子的脸上,突然伸手抱住面前的女儿嚎啕大哭。
时间已经过了多久?为什么她觉得好像只是昨天,她才送走自己的男人,要不然她心里为何依旧如此悲伤?可是一双儿女的脸庞已经瘦得凹陷下去,两张脸上都呈病态的蜡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他们了。
圆圆缩在妈妈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妈妈,两只眼睛泪水不断,她一叠声地叫:“妈妈,妈妈……”母女俩哭作一团。
熊大年也想掉眼泪,不过他没有,脸上勉强挤出算是欣慰的微笑。他趁着母女俩哭得正起劲儿,转进灶房把饭盛了端给妈妈和妹妹。闽阿秀眼含泪水地接过,红红的双眼盯着一碗白粥看了半天,最后再抬眼望着儿子。熊大年对妈妈一笑,说:“妈,赶紧吃吧,都凉了。”
熊家的日子渐渐恢复正常,又过了几天,舅舅到来,当着妈妈的面骂他,让他回学校。熊大年沉着脸不情不愿,舅舅瞪着他不放。他张嘴欲言,几经嗫嚅,最终沉默无声。舅舅反倒揪住不放,厉声质问:“大年,你倒是说说,你究竟为了啥事儿跟人家动起手的?”
舅舅说的是雷雨夜的那天,他在学校和人起了冲突,一个没忍住就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围观的男男女女都是少不经事的学生,各个吓得不轻,胆小的女生甚至止不住浑身颤抖尖叫连连。随后老师闻风赶来,把躺在地上的学生送往医院。要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唯有难堪,实难启口。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过是他多看了旁边的女生几眼,身边不相干的男生瞧见就吆喝了几声,甚至轻佻地吹了几声口哨,熊大年面子上挂不住就黑着脸厉声制止,那个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男生瞅着熊大年烧红的脸越吹越起劲,越叫越欢,熊大年几经制止无效,最后铁青着脸拎起路边刚从树上被剪下的粗壮树枝追在那男生的后面,那男生不知死活,一边跑一边对熊大年做鬼脸,并对着身边经过的人喊:“哎哎哎,看,看,快看,我身后追着一只疯狗。”说完自以为好笑地哈哈大笑。”熊大年怒火中烧,一咬牙迈大步子追近,伸手就是一树棍。那男生应声倒下就再也没有起来,血从他头上不断地涌出。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熊大年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他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到最后甚至传出他和那女生暧昧不明,那个女生的男朋友气不忿前来找他理论,甚至对他大打出手。可他什么都没说,因为他说不出口,事实明明就是他吃罢饭往教室走的时候看见右前方的女生掉了东西,他看那女生行色匆匆的样子,好像是要去厕所,他在想要不要委婉地提醒一下,可那女生掉的东西又叫他难以启齿,他盯着那女生看了一眼,正决定视而不见呢,就被另一个路过的男生看到,接着就出事儿了。
那男生被送往医院,说是伤得不轻。老师从医院赶回来,把他叫到办公室,那个时候他才知道爸爸也被叫来了,刚刚跟着老师从医院来了学校。他刚走到爸爸的身边,不防爸爸气急,伸腿就是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接着又要补上一脚,被老师拉住了,爸爸盛怒下的脸庞狰狞扭曲,让他想起怒目金刚。他心惊胆战地从地上爬起来跪着,听他在头顶吼:“你个孽子!”虽然有老师拉着还是拦不住爸爸的怒气,他还是向前挣了一步,正好踢在他下巴上。
熊大年也是满肚子的怒气,他本来就没有错,要说他有错那就是他不该一棒子就把那个男生打倒直接送进了医院,他该伸出赤手空拳和他结结实实地打一架,他不服气仰起头,直视爸爸欲燃烧的脸庞。
熊新看他不服气地梗直脖子,瞪着的两只眼睛颇有挑衅的意味,冲上去还要揍他,熊大年背脊挺直等着爸爸挥来的拳头。拳头还没碰到他头上爸爸就被旁边的两个老师架走了,老师一边架着爸爸一边喊:“先别激动!医院已经躺着一个了,还想再送进去一个啊。”又对熊大年喊:“你先起来!”熊大年跪着不动。老师气得唉声叹气,回头又对熊新说:“不管你现在有多生气,都不能在这儿打人,再说,现在也不是时候,等回了家你想怎么揍他就怎么揍他,现在不行。我现在松手,咱们有话好好说。”
熊新果然没有再拿拳脚招呼儿子,不过脸上的怒气依旧不减。老师为怕他一个忍不住又伸出拳头,就把他拉到一边,自己站在两人的中间。他问熊大年:“你为什么打人?”
熊大年抿了抿嘴,握了握拳,不知道该怎么说。老师闭了闭眼,压制住烦躁,伸手拽熊大年,熊大年像是钉在了地上,不为所动。老师无可奈何,弯下腰,放低了声音说:“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打起来,但是我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动手,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得去解决,现在那个学生的妈妈来闹,老师讲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你要说明当时的情况,不管对错都要给人家一个说法,你觉得呢?”
熊新从来不会好商好量地和他讲道理,只要他闯了祸,不管是对是错,他都要结结实实地挨一顿,用爸爸的话说,不管谁对谁错,只要把事情弄出来了,就等着挨打吧。熊大年听了老师的话有点感动,他感激地看了老师一眼,又去看爸爸。爸爸并没有制止老师的行为,熊大年猜想,其实爸爸也想让他讲出事情的经过,虽然他爷俩总喜欢对着干,但这不妨碍彼此间的信任,他知道爸爸在等他的说法,这说法可以让他自豪,最好能让大家都知道那个学生是真的欠揍,当然,爸爸在自豪的同时他同样要挨一顿揍,因为他确确实实惹出祸了。不过熊大年认为自己没有错,可是这件事儿发生的过程也太过戏剧化,到现在他都有莫名其妙的错觉,他甚至以为这只是他在做梦,他要怎么说?这个过程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熊大年嘴巴张了一下,试图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要从哪说起。他瞅了爸爸一眼,见爸爸正好也在看他,那双眼睛目光灼灼,分明就是期待。他张开嘴的嘴闭上了。熊新有点失望,又有点着急,他是真的相信儿子会打人绝对事出有因。可是他又不能像在家里一样用自己的方式逼出事实。
老师可不管熊家父子俩的互动,他急着给人家一个交代,他向上趋了一步,有点严厉的嗓音中夹杂着焦急:“大年,你倒是说呀。”熊大年却沉默了。在他们这个年纪男女之间的关系有点暧昧,他们在宿舍里总拿女生来开玩笑,为了避免因为这样的玩笑而被群嘲,每个男生都小心翼翼地与女生相处,就怕被人看到说闲话而惹出些叫人脸红的误会。他们曾偷偷讨论过女生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的月经,还偷偷买了包卫生巾拆开了研究,但这种事情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不敢明目张胆。他就是看到那女生掉下了一个白白方方的卫生巾才多看了一眼,这也就是事情的起因,可是因为这个原因而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却是他没有想到的。现在那个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大家都在等着他给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他就是说不出口,只能自认倒霉。这样一想他反倒不好看爸爸的眼睛,他知道爸爸一定很失望。
熊大年垂头丧气像只病鸡,熊新见他有气无力地歪着脑袋,心下一急厉声喝道:“大年,快说,到底是咋回事儿?!”熊大年不吭气,像是没听见爸爸的怒吼。熊新灼灼的目光暗了下来,儿子的行为就等于他默认了自己罪状,这让他十分失望,他一直都知道儿子是调皮捣蛋的,他也知道儿子玩心重,经常闹出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儿,这都没什么,男孩子成长的过程中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然而,今天打他收到老师的紧急电话就隐隐感到不安,他一直心存侥幸,希望儿子能给出一个让人接受的合理解释,可是儿子沉默了。这代表什么?熊新觉得事态有点失控,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老师说,他甚至萌生了一种羞辱感。
熊新失去了暴躁的动力,面色低沉如窗外的乌云。他沉默地盯着熊大年看了半晌,任老师苦口婆心地逼问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知道老师是不能从熊大年嘴里逼问出什么的,这就是他的儿子,有和他一样的硬脾气,不愿张嘴时打死也不会张嘴。他绕过老师站到熊大年的面前,他看到熊大年身体明显晃了一下,他心里动摇了一下,想象儿子是有不能说的原因,他又想,不管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他都不能袒护,但他还是决定给他最后的机会:“你真不说?”此刻的他心里绷着一根弦,并没有暴跳如雷。
熊大年仰起头,仔仔细细地盯着爸爸的眼睛。从他的眼里熊新看到委屈和辩解,看到坚持和恳求,但他视而不见,他说:“好!”他还想说,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敢作敢当!但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反而问道:“人是你打的?”熊大年头垂得更低了。
熊新转头对老师说:“先让他出去吧。”老师还有话要问,但见熊新十分坚持,就挥手放熊大年出去。熊大年不愿意出去,他认为爸爸和老师谈的是他的事儿,他作为当事人,应该参与进来,他跪在地上不动。熊新提高嗓门吼他:“还不出去!”熊大年还是不动,熊新拽着他的手臂将他提起,往前送了几步,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熊大年踉踉跄跄向前扑了几步才稳住自己,他听到爸爸在背后吼:“快给我滚!”他喘着粗气冲出门外,还把门摔得震天响。
出了办公室他才知道外面是瓢泼大雨,他呆呆地站在廊檐下望了半晌才下楼走进雨幕。他并没有回教室,而是决定翻墙回家。
熊大年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深刻地感受到一种无法言明的力量,这种力量爸爸叫它宿命。他虽然感受到了,可是他不愿接受,他想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脑子里什么都有,乱成一锅浆糊。舅舅久久得不到回应,又问了一遍:“大年?到底出了啥事儿?为啥你会跟人打架?为啥你爸爸被叫到学校去了?”
熊大年左手盖在膝盖上,右手撕扯自己的裤子,他觉得反正爸爸也不在了,根本没有说的必要了。
妈妈在一边帮腔,探着身子问:“大年,你舅舅问你呢。”熊大年仿若没听到该干啥干啥,舅舅气得长叹了一声,换了话茬:“你还打算上学不?”
熊大年打定主意不说话,舅舅看他垂着头不语,知道他心里难受,可是再难受他也得面对事实,他这个做舅舅的在关键时刻还是得帮他一把,因此他狠下心继续说道:“咱不管你在学校里闹出了啥事儿,咱也不问你的学习咋样,舅舅就问你,这学你还上不上?”
关于要不要继续上学,熊大年已经想过,他心里很清楚,爸爸死了家里的顶梁柱就倒了,他能不能上学真是个问题。他不知道舅舅为什么会这样问,他抬眼瞅舅舅,舅舅继续说:“你要愿意上我做主就把你家的地卖了,你妈妈出外打工,你和你妹妹住到舅舅家去,你看怎么样?”
熊大年又低下头不吭声,舅舅见他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气得脾气都上来了,不自觉声音就高了上去:“大年!我说话你听到了没?!你是聋了还是咋的?你倒是说话呀?”其实他早就有了想法,但和舅舅的不一样,既然舅舅让他说,他就说:“还是我妈在家我出去吧,我妹还小,舍不开我妈。我出去打工。”
舅舅明显愣了一下,在他的眼里熊大年还只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半大小子,正是玩闹的年纪,可父亲的死让他消极低沉了不少,同时也成长了不少。不过,小孩子家家就是小孩子家家,只看到眼皮子底下那点距离。在家他能做什么?家里就那几亩地,且不说他有没有那个能力把地种起来,就算种起来了又如何?他准备一辈子就啃这几亩地?他打算用啥娶亲养家?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古哪个不是挤破了脑袋往上爬,屈居人下的都被踩的不成样子了。他小小年纪,未来的路还不定,岂能让他随意糟蹋了。当然,他能想到出去打工算是他有良心,可他作为舅舅可不能让他胡来。
也许是熊大年这几句贴心的话熨帖了舅舅的心,只见他脸上神色颇为安慰,身为长者他不得不苦口婆心地为他分析利弊:“大年啊,你说的舅舅也想过,可舅舅跟你想的可不一样,你觉得圆圆还小,舍不开你妈,确实是这样,可在舅舅眼里你还是个孩子,和圆圆一样离不开你妈,但是哩,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你妈一个女人家靠她自己根本养活不了你兄妹俩,所以呢,你家必定得有一个出外打工,这个人不能是你,只能是你妈。”
熊大年听到此处,低下的头又抬起,他显然是有话要说,嘴巴一张就要开口,舅舅一直在盯着他看,自然是没错过他的举动,当下就截断他:“你别急,先听舅舅说。”
被舅舅拦住话头他愣了一下,嘴巴一闭,抿成一条线,一时间打消了开口的念头,可转念一想,在爸爸还没出事的一个月前他就有了退学的想法,但苦于没有正当理由他不敢和爸爸说,因为他相信爸爸一定不会因为他说自己学习不好而同意他退学,相反他还可能遭到爸爸的毒打。然而,今日不同,爸爸已经不在了,他本身学习就不算太好,不上不下处在中间位置,他更加以为退学是最好的选择,反正继续上学也没什么前途,只会浪费钱,还不如早早出门打工,还能让妈妈轻松点,让妹妹有个依靠。所以他闭上的嘴又张开了,他对上舅舅的目光,肯定的说:“我不去上学了,我出去打工。”
舅舅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没有丝毫惊讶,只是不赞同地剜了他一眼:“你急个啥,还怕没你出力的时候。”
熊大年张口又要说话,又被舅舅拦下:“好了,好了,别说了。别说这些丧气的话了,你屁大一点能干啥?你以为出门出把力气就行了?再说,就你这身量是能扛还是能提?”熊大年抢话:“我已经长大了,你别老把我当小孩子。”舅舅气得翻白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嗓门更高:“别说这赌气的话,现在还不是你呈英雄的时候。”“舅,我没赌气,我本来就没打算上了。”
舅舅根本听不进去他说话,他顽固的脾气就和熊新一样,他认为熊大年是在闹小孩子脾气,是在说赌气的话,而他不想听,所以他拒绝听,他把头扭到一边,强硬地制止熊大年还没出口的话:“好了,别说了。”熊大年气急败坏,眉头拱起来,不满地叫:“舅舅!”舅舅不听,熊大年气恼得直喘粗气。舅舅反倒厉声训斥:“大年,别让舅舅再听到这种话,一点志气都没有,你要是真出去打工了,你对得起谁?谁要你挣得那几毛钱?能挣那几毛钱你就了不起了?还是你以为挣钱是多容易的事儿?你爸走南闯北拼死累活的不也就给你挣了这点家业?你当出个门多容易?难着呢!比吃屎都难!”里面的辛酸只有过来人才知道,舅舅看到熊大年倔强的脸不屈的眼神就想到了当年的自己,想到自己年轻时的那股蛮劲,想到那不服输的冲劲他就软了下来,如今他已经不再年轻,身上属于年轻人的那股不屈已经不存在了,他看着熊大年想到了往昔许多的日子,他像只斗败了的公鸡,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话的口气软了下来,听起来更像是诱劝,就像往日里哄哭闹的熊大年那样:“眼下你爸爸是不在了,你家的顶梁柱算是倒了,按理说家里的担子是落到你肩上了,可是咱不能只看眼前,你想啊,你现在还小,要说扛确实也能扛起来,就算你能扛起来又算啥哩?你扛得动不是说你就能扛的好,你小,还不得给压垮了,到以后你还能咋办?舅舅的意思呢,其他也不好说,上学呢说不定还有点出路,你看你爸不在了,他不能扶持你了,你只能靠自己,我瞅着,也只有上学这条路好走点,不管你现在学习啥样,以后好好学就是了,学好了走出去就别再回来了,这里嘛,你是不好立住脚了,毕竟你爸是不在了,没人给你当靠山了,你不上学能干啥?现在还小,大一点娶个媳妇都难,就算娶得到媳妇,还能娶到啥好的,都是人家不要的嫁不出去的。”
熊大年从不忿中冷静下来,他听到舅舅在说将来的事情。他一双眼盯着舅舅,心里想的却是,将来,将来在哪呢?爸爸没死的时候他还可以做做梦,爸爸死了他就没有权利做梦了,对他而言,眼下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将来,走一步是一步吧。虽然心里这样想,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日子,一群能够一起谈天说地的朋友围在一起畅想未来,那个时候他青春焕发,学着大人的样子,大言不惭地指着另一个同龄的伙伴说:“你等着,等着哥们我将来出人头地了拉你一把。”那人扬起不羁的脸,同样回指着他:“兄弟我等着!”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他突然不知所措起来,他不是舅舅,不像舅舅一样能想这么远,他能想到的就是眼前,眼前妹妹需要妈妈,比他需要,他不能让妹妹成为没人要的小孩子,他知道也见过,那些没有妈妈的孩子几乎都穿着不合身的衣裤,许久不换一次,鼻子下挂着两条又黄又浓的鼻涕,怯生生地瞅着人看,他不能眼睁睁看妹妹成为那个样子,所以妈妈不能出外,她要留在家里照顾妹妹。熊大年脑子里一边是不久前自己夸下的海口,一边又是妹妹无辜胆怯的脸庞,他为难地握紧拳头,他想,也许舅舅说的对,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实在不能想象妹妹无依无靠的样子,也不忍心因此拖累妈妈,他把指甲掐进肉里,生疼,他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再次强调:“我学习不好,早就不想上学了,反正也考不上,上不上也无所谓,我在家也没事儿,出门不管能挣几个钱,够养活我妈和我妹就成。”
要说不感动是不能的,舅舅深深瞅了熊大年一眼,有点伤感又有点欣慰地想,这孩子好像在一夜之间学会了担当,但一想到这成长背后的代价他就禁不住唏嘘人生的无常,但这种事情谁都控制不了,所以他禁止自己像个娘们一样有这样软弱无能的想法。他一狠心,想要张口去骂,转念又一想,熊新死了,这孩子就要靠自己妹子去教育了,他不以为一个女人家能教育得了孩子,但熊大年毕竟不是他自家的孩子,他有说话的份儿却没有做决定的权利。他扭头看自家妹子,只见闽阿秀探着身子伸着头,一双眼睛在他和侄子之间打转,好像是有话要说,他一想,倒是把自家妹子忘了,遂问道:“阿秀,你觉着呢?”
闽阿秀早就有话要说,看他舅甥俩彼此不让她也插不进去话,几次要张嘴说话都被打断,其实,他舅甥俩说的话她都考虑过,可是她并不知道熊大年的想法,而一旦知道了,决定也就出来了,她目光坚定地对儿子喊,仿佛怕他又要反驳:“大年,听你舅舅的,妈出去,你在家,好好照顾你妹妹。”她说话的口气和态度已经不复往日的优柔寡断。那个时候爸爸还在,她总是犹豫不决,总是一遍又一遍问爸爸的意见,爸爸说了一遍又一遍她偏不信,还要来问,直到爸爸不耐烦发脾气她才能打住。而她现在做决定的样子很像爸爸,迅速且坚决,他愣了一下,就听舅舅附和说:“大年,听见没?你妈也是这个意思。”熊大年张嘴还要说,妈妈打断他开口的机会:“大年,别闹小孩子脾气,什么叫不上学了,不上学你能干啥?你爸爸不在了你更是要给这个家争口气,也给自己争口气。你不是学习不好吗?那就可劲儿学,还能学不会?”
熊大年垂眉顺眼,面上满是无奈,不死心地又对着妈妈强调:“妈……”声音拉了老长:“不是我不愿意上,是我实在不是学习的料,上了也是白上,还不如趁早出去打工,权当是历练。我不是说丧气话。”
闽阿秀和哥哥的想法一致,她认为熊大年肯定是怕自己上学会拖累这个家,所以不愿意继续上,她这个做妈的心里当然安慰,不过,她并不赞同,她有她的坚持,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前段日子她一心沉浸在丈夫去世的悲痛里,完全忘记自己的两个孩子,更不会为他们的未来打算,为此她深感惭愧,当她意识到自己太过依赖自己已经离世的丈夫,甚至不知道没有他日子要怎么过时,当她眼瞅着女儿日渐消瘦,渐渐不善言谈,只用那双怯生生的眼睛紧紧地瞅着她时,她的心像是被人从胸膛里拽出来又敲又打,她又看见儿子沉郁的脸,那颗心无异于被人敲打后撒上了盐,她短暂地痛过之后就不再允许自己悲伤,她也没有机会悲伤,她知道丈夫死了,死了除了怀念就没有其他任何意义了,她要顾的是活着的人。她想,为了儿子和女儿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他们能够好好的,她都愿意,她相信没有了丈夫她一样可以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也许心里存着这样的想法,闽阿秀拒绝了熊大年的说法,以强硬的态度把熊大年送回了学校。
对于妈妈的决定熊大年颇感无力,他试图和妈妈讲道理,妈妈不听,执意认为他任性不懂事儿,在闹小孩子脾气,甚至反反复复强调他这是不争气的表现。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爸爸还在的时候他耍性子置气妈妈虽是气得翻白眼却也只是纵容,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淘气,而和争不争气没有丝毫关系。他想要辩解,想要说明,妈妈喋喋不休地说:“你爸不在了,你要争气……”那意思好像是他不上学不听话就是不争气。他被妈妈说到没脾气,任由她把自己拉到学校。
被熊大年打倒的那个学生已经从医院里出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已从那个男生的嘴里捋清楚。本来对于熊大年这样学习成绩不上不下的学生班主任柳平章是无心管理的,退不退学于他也没多大影响,只要熊大年愿意退学他也无话可说,毕竟学校的规定就是打架斗殴者勒令退学,他只不过是按照规定办事儿。然,熊大年的母亲闽阿秀为了熊大年三天两头往学校跑,她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就是希望他能给熊大年一次重返学校的机会。一开始他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而当闽阿秀鼻涕一把泪一把反复说熊新在那个雷雨夜意外身亡后,他态度就软化了,他觉得发生在熊大年身上的一切变故有点荒谬,可他也知道世事无常,它才不管你信与不信。熊大年的学习成绩他知道,能高中的机率不大,他想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但是一看到眼前熊大年的母亲闽阿秀满脸的泪水他嘴巴张了张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想,何必呢?也许这不是唯一的出路,可却是眼下熊家最大的希望,他不忍心亲手把这希望掐灭。
他脸上有同情也有犹豫,闽阿秀见他面有松动,一抹眼角的泪水,赶紧又恳请:“柳老师,你就行行好,给他一次机会吧。他以后再也不敢了。”柳平章心一软,勉强点点头。闽阿秀几步奔出去,把杵在办公室门外的儿子拉进来,推到柳平章的面前,让他说话。妈妈的手在他手臂上又是揉又是捏,嘴里还不断小声给他提示,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除了一不小心把那人打倒外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他最近两天常常在想,什么叫命运,是每个人修为所致还是上天闭着眼随便配置,如果这就是他的命他该接受吗?可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命呢?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呀?如果仅仅因为差一点打死一个人那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他根本无法接受。
再说,这世上作恶多端的人实在不算少也没见人家有什么不好的报应,难道就他倒霉?他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不要这笔糊涂账。尤其妈妈让他认错,认什么错?他究竟错在哪里了呢?老师瞪着两只眼睛紧紧瞅着他,妈妈又在身边反复提醒,熊大年头皮发麻,他不想说,也无话可说,可大家都觉得他必须表态,他嘴巴张了又张,实在是吐不出来一个字,妈妈推着他的身子催促着,老师也在瞪着眼睛等着,可是他却想起了爸爸,想起他每次揍自己的时候都会说:“大年,你是个男子汉,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他听见自己说:“老师,对不起,请你按照惯例处理吧。”
这样一句话抛出来,惊呆了大家,这让熊大年十分困惑,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而接下来妈妈的眼泪,老师苦口婆心地劝说却让他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包括舅舅后来捶在他背上的一拳都没能打消他的念头。
熊大年背起行囊决心远走他乡的那天,舅舅没来相送,母亲拉着妹妹的手站在村口,他本来硬着心肠,坚决不回头,而妹妹从身后含泪叫他哥哥的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他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流成两条窄窄的河,可是他不敢回头。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看不见方向,就如他的人生,失去了希望,他心有不甘,他想对天长啸,然而,他已经明白,不管他怎么挣扎,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东西已经在那个夜晚失去了,而更无辜的是他的妈妈,他的妹妹,他能为她们做的就是重新为她们撑起一片天,想到这里他毅然把母亲的牵挂和妹妹的眼泪留在身后,向着他一无所有的未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