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为了家庭，为了攒钱养家，背井离乡十几年。在儿女最需要父爱关怀的时候，他只能在外地勤勤恳恳工作，辛辛苦苦攒钱，然后把攒着的钱一股脑儿寄回家——那个妻子独自艰难带着几个儿女的家。即使逢年过节，为省两张车票钱，他也是独在异乡为异客，因而缺席了许多与妻儿团聚的时光……
儿女相继大学、工作……他年老了，佝偻着背。年轻时候的拼命，透支身体，到老了终归要偿还，所以一身病痛。终于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并在老家安定了下来。
人安定了下来，心仍在漂泊。儿女离家谋生。除了喧嚣的城市回归平静的乡村，多年朝夕相处的工友换成了一年才见两三次的老伴，其他并无多大变化。然而变化还是有的。
他和母亲开始争吵，日益演变剧烈。当年分居两地，甚至手机都没有。一个只能省吃俭用，买电话卡去公共电话超市打一毛钱一分钟的电话。另一个只能每个周末晚上苦苦守候电话机。他们避开了朝夕相处的七年之痒。
能避开七年之痒的，就不是能长久的婚姻。
所以，年老了，他们的婚姻开始亮起了红灯。不是第三者的入侵，是未曾一起经历的鸡毛蒜皮。我把它称为，老年七年之痒。
母亲种的青菜不是他爱吃的，他会暴躁一天；母亲看到他坐着吸烟，她会吵一天。两个人把这十几年的陈年旧事，你不在身边的桩桩件件，委屈、愤怒、惆怅、心酸通通倾泻而出……
他们开始分房睡。
分居两地时，两人相隔遥远，亦有思念。
住回一起后，两人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互相指责，互相折磨，是生活的常态。有时候长大了的儿女们回来，为了儿女两人客客气气，装模作样。但饭桌上，只消一句不合对方心意，两人便像战场上开战一样，吵得翻天覆地，劝也劝不住……
唯一能让战争平息的，是当母亲把儿女小时候的异于同龄人的辛苦说出来，如“XX小小个，像牛一样帮我耕田；XX考试前，还请假跑回来帮忙收稻谷……”
这时，父亲便偃旗息鼓，前一秒的剑弩拔张，瞬间就像泄了气的皮球。那触碰到心底最柔软部分的一刻，他的沮丧，心酸，无奈，让人心疼。孩子们，是他的软肋。
一年，两年，三年……
前两年争吵不断，第三年开始，两人化争吵为冷战，开始沉默……
接下来，父亲在家闲不住，开始做回十几年前的建筑工。每天去工地砌墙，搅水泥……风吹日晒，黑瘦成小老头。脚板被水泥、石灰腐蚀，整块整块疼痛 ，特别是脚趾头，泡得发白。每天晚上，他把整瓶整瓶的万花油倒在脚上……
一开始，母亲看到了，会骂他不穿高水鞋、浪费万花油、懒……喋喋不休……他听了，想吵，嘴唇动了动，但并没说出口。因为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和她吵，吵不动了。
每到次日，同样年老的母亲，把他全是万花油味道的被子，吃力地搓洗了一遍又一遍……
那张被子，红红花花的，是当年他们的婚被。
此刻，它在烈日下暴晒着。陈年的腐朽被太阳逼出，空气中散发出香香的棉被味——最初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