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政

太阳已经斜了,光芒淡薄到快看不见。

聂政扫了一眼案上的猪肉,还剩不少,便也不急收摊,又吆喝了一阵。

路上行人不多,都走得匆匆,没人有闲心在一个屠夫摊上停留,除了严仲子。

他也不问价,不拣肉,只是细细打量着聂政。

见聂政要烦,便踱步离开,寻了一处酒肆,进去坐下,要了一杯酒水。

里面三五闲人正热闹地聊着。

“邑东又死了几个人。”一人说道,“说是得罪了什么人,被灭门了。”

“现在报私仇的这么多!”有人搭腔,“官府也不管管。”

严仲子抿了一口酒,接茬道,“当今法纪松懈,官府不申公义,民众只好报私怨。”

“是这么个道理。”众人点头附和。

“我这里有个故事。”严仲子朗声道,“不知诸公可愿意听我说一说。”

酒肆里最不缺的就是听热闹的人,既然严仲子愿意讲,在场的人自无反对的道理。

“韩国有一人,姓聂。年少时,好游历,四处访名师,习武艺。”

“一日,他行到平阳附近百里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口渴,便想寻一处人家,讨些水喝。此处荒凉,走了三五里地,都没见到村落。又走了好远,才看到一处茅屋,便上前叩门。少年听见里面有动静,却无人开门。猜想对方怕生人袭扰,便自报家门,说是路过此地的游人,只想要碗水喝。喊了两遍,又隔了一会儿,房门才开,出来一个老妪。”

“那老妪也心善,递了一碗水给少年。又取了半张粟饼,塞给他,说自己家里只有这些余粮,让少年带了路上充饥。少年正欲不取,老妪却强塞给他,然后便要关门。少年空隙间,看到屋里大梁挂了一根麻绳,又见老妪神色有异,心知不好,便赶忙推开门,迈进屋里,扶住老妪,问她有何难事。”

“那老妪眼里含泪,却是不说,只让少年赶紧走,别耽搁了行程。少年百般追问,老妪才勉强吐露心事。原来她是被恶人逼得没了活路,刚要自缢,听少年敲门要水喝,想到此处荒山野岭,要找其他人家,还得再走四五里,心里不忍,便倒了一碗水开门给少年,又见想起家里还有不多的口粮,也一并拿给少年。”

“少年问,是何事,逼得老妪非要走此绝路。老妪叹了一口气说,恶人势大,官府都奈何不得,也不愿和少年说,怕他受牵连。”

“少年义愤,说道,官府申不了的冤,我来帮你申!你只管说事情的始末,余下的事情我去做。老妪见他说的诚恳,才缓缓道出自己的冤屈。”

“老妪本是附近镇上的居民,她儿子跟人起了冲突,对方竟打死了他。老妪和丈夫告到县里,县里下了捕役,将那人收监。不几天却又放了出来,听捕役说是,对方有一叔叔在平阳城里是手眼通天的,略一活动,县里便顶不住,只好放人。”

“老妪一家哪里肯依?老妪丈夫带上侄子和几个乡人去仇人家里理论。那家人有依仗,便毫不客气,纵狗来咬,老妪被咬伤,逃到街头,被仇人追上,一把揪住头发,一刀捅进心窝,当场毙命。乡人见出了人命,便纷纷散了。街上人见了,畏惧权势,都不敢做声。老妪哭了一场,却也无济于事,无人肯帮她申冤。”

“对方这还不肯罢休,那恶人在街上闲走,见老妪在屋前哭哭啼啼,心里厌恶,便叫来里人,让老妪搬走。老妪哪里有去处?被从镇上赶了出来,在侄子的帮助下,才在这处搭了两间茅屋。没多久,侄子也病死,一家子只剩她一人,申冤报仇再无门路,也死了心,便打算自缢,恰巧碰见聂姓少年。”

“少年听得来气,问了老妪一家姓氏,原来是姓于,又要了仇人姓名和住处,便往镇里去。老妪也不再阻拦,只是跪倒在地,向上天祈祷少年能帮她报得此仇,还能全身而退。”

“少年来到镇上,又找人打听了许家人的惨事,和老妪所言多有印证,便知其所言不虚,立马着手行义。他又听人说,那恶人这几日正在县里公办,便追了过去。”

“少年在县城街头,正遇到恶人带了四五个伴当,耀武扬威。少年略一冷笑,待那恶人路过自己身前距自己有约莫一丈之地的的时候,猛地一搏,推开两个伴当,左手摁住恶人,右手夺过他的佩剑,甩去剑鞘。大喊一声,为许氏张义,一剑划开了恶人的脖颈,了结了他的性命。几个伴当见主家身亡,也不敢纠缠,便一哄而散。事了,少年也不走,大声喊道,官不能申民意,民私张之,是为义也。少年从容到县里自首,县丞却嘉其义气,杀人虽是死罪,少年却是做了县里应该做而没做到的,为民张义,便判其无罪,令捕役护送他出境。”

严仲子讲完,众人听得感慨颇深,“如今这乱世,竟有如此侠义之人,可敬可叹!”

“谁说不是呢!那县丞判得也是公道。官府做不到公义,自然不能拦着侠士行私义!”

“不是说,那恶人有大官做靠山,怎地也不追究?”也有人有异议。

严仲子笑了,又喝了一口酒才说道,“怎会不追究!那大官将县丞下狱,要下属探寻少年的下落。直到有一天清晨,他从床上醒来,习惯性地捋自己的胡子,却捋了个空。自己的胡子竟然在夜里被人剃了精光,他再一打量,被割下来的胡子正放在房里青铜镜前,不禁气得直跺脚,却又不敢声张。他知道这是少年对他的警告,对方能剃他胡子,自然能割他人头。他便不敢再追究此事,让人偷偷放了县丞,再不过问。”

“痛快!”一酒客说道,“为这痛快的故事,我们一起干一杯。”

酒肆里的酒客都举起酒杯,严仲子也跟着举起杯子。他望向门口,借着夕阳的余晖,看见不远处的街上,聂政正收拾起肉摊,背着卖剩的猪肉往家徐徐走去。


太阳已经不见踪影,夜色铺满了街道。

聂政走在回家的路上。

后面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去,是严仲子跟着走了过来。

“你要买肉?”聂政问。

“我不买肉。”严仲子说。

“那你跟着我做什么?”聂政问。

“我找人。”严仲子说。

“我不认识你找的人。”聂政答。

“你一定认识。”严仲子说。

“他死了。”聂政答。

“他没有。”严仲子向着聂政拱了拱手说道,然后转身离去。

聂政望着严仲子远去的身影沉默了一会,才挑起担子继续走。

他推开家门,母亲已经做好粥饭,等他来吃。

“今天收成咋样?”母亲问。

“凑合。”聂政吸喝一口粥说道,“勉强过活吧。”

母亲不再问话,聂政吃完,便收拾好碗筷,睡去了。

次日,聂政刚在街头放好担子,严仲子便迎面过来行礼。

“你若不买肉,便离远些,莫妨着我。”聂政冷冷地说道。

严仲子淡淡一笑,取出些金银,递了过去,“在下濮阳严仲子,感念聂壮士侠义,些许银钱,不成敬意。”

聂政不受,兀自切着肉块。

“这里只是街头闹市,不是江湖,没有什么聂壮士,我说过,他死了。”

严仲子见聂政态度坚决,便也不好勉强,只好收回礼物,再次行礼拜别。

之后几日,每天早晚严仲子都到街上同聂政打招呼,话也不多,只是略一行礼,便离开。

过了一些日子,聂政收摊回家,见母亲正蜷在被里不住地呻吟。聂政赶紧上前查看,摸到母亲全身虚汗,知道她是生病了,便赶紧背起她去街上的医馆。

街上只有一家小医馆,郎中早已歇息。聂政好一阵敲门,他才不情愿地起身穿衣开门。

一见聂母的情形,也不问诊,开口就要百枚大钱。

聂政手里窘迫,哪里能拿出来这么多的钱,便说,“郎中,烦你先给我母亲医治,百枚大钱我眼下没这么多,日后凑够了就送过来。”

郎中一听便不耐烦了,“没有百枚钱,我是绝不会医人的。”

聂政再次恳请,“人都说医者仁心,郎中你也不会忍心我母亲痛苦,还请你施以援手,医钱先赊着,我尽早还你就是。”

郎中鼓着胡子吹了一口气,“难受的是你娘,又不是我娘,跟我何干,我又如何会不忍心?你若拿不出钱,赶紧去凑,甭在这耽误我睡觉!”说完,便将聂政和他背上的母亲推出门外。

“郎中,不能见死不救呀!您给个情面,我给您跪下了。”聂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那郎中只瞥了一眼,便关上了门,留下一句话,“这年头了,还讲什么情面,钱最实在了,没钱寸步难行,一事无成。我看你娘,病虽急,只是疼些,目前还没大碍,赶紧凑钱去,免得贻误了医治。”

聂政无奈,背着母亲站在街头干着急,却没办法。他不是本地人,前几年才和母亲姐姐搬到这里,街上没有相熟的,上哪凑钱?姐姐已远嫁,找她也不现实。

这时,他想起严仲子,犹豫了好一阵子,决心去找他。

聂政对严仲子了解不多,就知道他常去一家酒肆,便背着母亲一路小跑去找人。

酒肆还未歇业,尚有两三酒客正在小酌,却不见严仲子。

聂政只好开门询问,有酒客认识严仲子,给聂政指了严仲子住的逆旅。

聂政赶紧过去,敲了门。

严仲子开门,一看是聂政,赶紧将他往里面迎,问明了情况,便从床头小匣子摸出一把金银塞给聂政,自己找了袍子披上,陪同聂政一块去医馆。

有了钱,郎中自然不会推脱,他给聂母看了,开了药,在医馆煮下。

一副药剂用下,不消多时,聂母的病情便有所好转。郎中又开了几副药给聂政带回家煮,百般嘱咐,方让聂政他们回家。

严仲子陪着聂政送母亲到家,又撇下不少银钱,聂政依旧不受。

严仲子便直接塞到聂母怀里,说道,“这金银是给老太太的。”他对聂母说,“您老人家身子弱,多买点好的补补,这些钱若不够,我再送些过来。”又同聂母聊了不少家长里短的才离开。

此后,严仲子见天上门同聂母闲聊,每次来都少不了带些吃的补的,绝不空手。

受了严仲子恩情,聂政颇为过意不去。便问他找自己是有何事。

严仲子只是笑,并不说,聂政心里知道他必有重托。

夜里,聂政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一段往事。

那是七八年前,他在外边闯荡多年,攒下不小的侠名,想着多年没在母亲膝前照料,心里亏欠,便回到家里。

到家才知道家里的几亩薄产被人抢占了,还要夺他家的房屋。

聂政一打听,才知对方是韩相的私子况僚,得不了封邑,便仗着家里的权势,夺人田舍,乡邻田产所办为他敛去。

有人出告到县里,县丞哪敢揽这摊子事,只是装聋作哑。

聂政直接来到自己地上,驱走况僚的佃户,兀自耕种起来,况僚的人哪敢阻拦,只好散去,报给况僚。

况僚听闻过聂政的侠名,颇是忌惮,便驱使手里一个门客去解决聂政。

这门客是燕人,在当地很有威名,一身的武艺让他赢得无双的名号,人称燕无双。

聂政正在地里干活时,燕无双找到了他。

“我知道你。”燕无双说道,“你力气不错,不如投到公子门下,吃喝不愁,便不用种着鸟地。”

聂政只忙着锄地,也不抬头,“都不耕地,你公子还有他门下的几百闲人吃啥?”

“那不可惜你的一身武艺?”燕无双嘲笑道,“真是榆木脑袋。”

“我不如你。”聂政说道,“我学武艺可不是为权贵做爪牙的。”

燕无双被他噎得无话可说,不由冒火,“跟你没什么好说,就拿命来吧!”

说完,便抽出佩剑,那剑通体雪白,透着寒气,端是一口好剑,挥舞起来犹如一道白虹挂在半空。

聂政拿锄头来挡,燕无双的剑锋利,只两招便将锄头斩断。

燕无双得意一笑,“我这剑是公子所赐,寒铁炼制,名师打造,你只耕地,有本钱弄来这么好的剑吗?”

聂政拿着断了的锄头,也无用处,索性丢了,赤身跟燕无双缠斗。

但见剑光闪烁,聂政不得近身,只好来回躲闪。被逼得狠了,脚下一个踉跄,不慎摔倒。

燕无双仗剑欺来,对着聂政便是一刺。

聂政麻利翻身,避过这一剑,接着双脚一蹬,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让开剑锋,对着燕无双脸上便是一拳。

燕无双吃了一惊,赶紧后退,勉强避开聂政这一拳,持剑的右手却被聂政抓住。

聂政用力一掰,便夺到燕无双的白剑。攻受之势一下子易换。

燕无双心里打量自己未必不是聂政的对手,但如今宝剑被对方夺去,也不敢贸然相搏,便留了一句,“后会有期!”便仓皇而去。他琢磨公子况僚心胸狭隘,素来对门人极为严苛。自己这次无功而返,必然会受责罚,他不愿遭折辱,便偷偷收拾行李,离开况僚,另寻去处。

况僚听说聂政打跑了燕无双,让自己折了威风,气得摔了酒杯,从榻上跳了起来,“区区一个庶人,就如此张狂?我府上的,哪怕是一条狗,也不是他能招惹的!不给他些厉害,我这公子便白当了!”

他骂完,便召集门客,凑了一百来人,带了兵戈,趁夜里,到聂政家放火。

聂政刚入睡,突见火光乍起,又听见外边喧嚣,便匆忙起身穿衣,叫起母亲和姐姐。他开门一看,见是况僚来闹事。对方势大,聂政暗道一声,“不好,不能把娘和姐折在这儿了!”

他取了白剑,又携上一口短刀,拥着母亲和姐姐出了院落,况僚的人围了上来。

聂政一手刀,一手剑,呼呼两刀,斫倒了几个阻拦得狠的,刷刷几剑,杀出一条血路,护着母亲和姐姐闯了出去。

“废物,废物!”况僚见手下的百十号人居然拦不住一个聂政,不由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起来。

“追,追,赶紧追!”况僚招呼着,手下朝着聂政涌了过去。

聂政让姐姐搀着母亲先行,自己独面追兵,斗了一会,又有七八具尸体倒在地上。

聂政说,“我与诸位无冤无仇,不想多杀,诸位还是散了吧。”

众人说,“主命驱使,不敢违背。”

“那好。”聂政说道,“就先解决他。”说完,他手里的短刀一抛,对着况僚便飞了过去。况僚正指挥得来劲,哪想到自己成了目标,躲都没来得及躲,胸膛便被短刀洞穿。

“真疼啊!”况僚惨叫一声,一命呜呼。

主家身死,一众门客再无紧追的道理。聂政背着母亲,扶着姐姐,离开家乡轵地,辗转多处,最后在齐国一小镇上安家。

想起这段往事,聂政不禁长叹,他半生任侠,飘落异地无家可归;四方仗义,母亲重病无人援助。

难道自己所坚持的侠和义错了吗?

姐姐出嫁后,为了给母亲一个安稳的晚年,他放弃了他的侠义。

而严仲子的到访,让他平静的心又起波澜。

他知道严仲子必有所托,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两年后,聂母溘然长逝。

严仲子陪着聂政安葬了母亲。聂政在母亲墓前磕了三个响头。

聂政回到家里,在床下面抽出一口白剑,正是十年前夺燕无双那口。

宝剑藏了十年,却无一丝锈迹,剑锋寒若冰霜。

“好剑!”严仲子赞道,“这剑不是凡品,叫什么名字?”

聂政淡淡地说,“不必过问它名字,知道是口好剑就行。”

“剑总是要伤人的,藏太久反而耽搁了。”严仲子说道,“如今再次现世,必要搅动大浪。”

“先生等了我两年,必是有事,现在可以说了。”聂政对严仲子说道。

严仲子拱手,“确实无事。只是仰慕聂兄大名,特意结交。”

“聂某一介白丁,只是空有些力气。先生要结交,还不是看我力气有些用途罢了。”聂政笑道。

“一开始是如此打算,但跟聂兄处得久了,情谊深厚,不敢以俗事相托。”严仲子答道,“你我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同病相怜,在异地相处甚欢,是为知己。严某先无所求,只图与聂兄相守。此生得一知己,遂愿了。”

“人海苍茫,先生知道有我聂政这号人物,聂某很是感激。我藏匿在这边远小镇,先生不以我卑微,相信我能平先生之事,这是知遇;一开始我不愿出头,先生不以我怯懦,依旧以诚相待,这是知心;我贫困母亲重病无钱医治,先生不以我庸碌,多次馈送金银,这是知交。”聂政说道,“我先前不跟受先生财物,是因为母亲在世,不敢应承先生之事。我于我娘多有亏欠,少年时不曾在她跟前,还害她跟我背井离乡。当时,她年时已高,我只想让她少受些苦楚,安享晚年,所以不敢行江湖事,只能推辞。现在母亲亡故,我再无牵挂。先生有何难处,恳请如实相告!”

“你我已是至交,再别提此事。”严仲子挽住聂政的手说道。

聂政不肯,“早时,义士豫让有言,‘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先生于我情义深重,聂某别无所长,只能用一身性命回报先生的大恩。”

严仲子对着聂政拜了两拜,这才说出自己的故事。

他本是韩国的大夫,深得韩侯信宠,这惹得了不少朝臣的嫉妒,这中间就包括韩侯的叔叔侠累。

侠累,韩国国相,把持着韩国的权势。韩侯年纪小,争不过侠累,不少被他欺负。

严仲子便同韩侯密谋,要设计夺了侠累的权。

可是,韩侯身边的人都跟侠累有干系,消息很快就被侠累知道了。

侠累便让门客揍了严仲子一顿,又在朝堂上污蔑严仲子,使其失去了名望,为群臣指指点点,在朝堂待不下去。

侠累还扬言要杀了严仲子,严仲子害怕,便逃到濮阳。

严仲子听说聂政的大名,百般打听他的下落,托了不少人,才知道他隐去了姓名,在齐国的小镇定居,便带了家当前来结交,希望聂政能为他报仇。

不想聂政避而不谈自己的江湖事,他也不便开口,就一直等着,足足等了聂政两年。

严仲子说道,“不是我非要侠累的命,只是有他在,韩国便不会有起色。当今国君虽然年纪不大,但胸怀大志,不满韩国法纪的散涣不堪和权贵的肆意乱为,有心变革,却被侠累阻拦。这才与我商议,打算除去侠累国相的职位。但被其觉察,他不好动国君,只好对我下手,罢我官职,辱我声名,还要害我性命。私仇我可以不报,但公愤不可以不申。侠累不除,韩国不兴。我可以等,国民等不及呀!”

聂政敬佩,“先生大义!杀侠累一事我应下了。”

“好。”严仲子点头道,“那侠累小心谨慎,身边护卫众多,还重金请了两个武艺高强的江湖客保驾,我找些人与你同谋此事,商量个计策,除了这害人精。”

聂政摆手,“我一人即可。”

“那可不行!”严仲子急道,“若是这次有失,侠累警惕,以后就更不可图了。”

“先生信不过我?”聂政有些生气。

严仲子知道自己说错话,忙拱手行礼,“聂兄勿怪,我言语有失。只是此事重大,不可轻为。”

聂政说道,“这样的事,可不是靠人多就行。人多则事不秘,万一走漏风声,便再无机会,弄不好先生身家性命也要交代了。先生若是信得过我,后面不用过问,且听侠累死讯就好。”

“如此便好。”严仲子犹豫了一下,想要嘱咐些什么,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我知道。”聂政看透了严仲子的心思,“此事由我始,由我止,不会牵涉到先生身上。先生还要回归朝堂,辅佐国君施展新政,自然不能为这事坏了名声。”

严仲子见聂政这般通透,心下更是感激,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忙不迭地施礼。

聂政看了眼手里的剑,“这口剑是好,但到时遇上敌手人多,只怕不够,还得再备一口短刃,我双手都可以用兵刃,到时候杀得痛快。”

严仲子虽也配有一口短刀,但上面刻有他的名讳,如用刺杀,一下子便败露了。就又寻了一间铁铺,打了一把短刃给聂政带上。

“这样,便齐备了。”聂政说道,“该上路了。”

“慢!”严仲子取了一坛酒,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聂政,“聂兄,此后相逢无期,干了这杯酒,若有缘,再续。”

“相逢即是缘。”聂政一饮而尽,“相知一场,已足够了。”

说完,聂政背起白剑,挎着短刀,朝向韩国都城阳翟走去。

严仲子将刚才倒剩下的酒全部泼在地上,对着聂政的背影,高声唱道,“半壶薄酒,与士壮行。利剑在手揽风云,悲歌一道送故友。”

北风吹过,激起漫漫烟尘,聂政的身影渐渐模糊,终于同这烟尘融为一体。


侠累的生日,府上摆了宴席,韩侯也来了,他不得不来。

国君的到来印证了这位韩相的滔天权势,侠累端坐在正中,捋着花白而稀疏的胡子,很是受用。

他身后跟了十二名持刀的护卫,还有两个江湖高手伴在身旁。一个叫聂凤辕,号称阳翟第一剑,他被仇家追杀,为侠累所救,便一直跟在侠累身边。

另一个是燕无双,原是侠累私子的门客,却背弃了他的主人,侠累派人追回了他,但没有杀他,反而重用。侠累摸得透这些江湖人的脾性:你若对他有恩,他便舍身来报。所以,他虽然一时饶恕了燕无双,但他知道,从此燕无双的命就是他的了。

侠累知道恨自己的人很多,他更知道坐在他身边,眼神复杂地瞅着他的国君,是最恨自己的那个,但他不怕。这些恨自己的人,不是不想杀他,也不是没有试过杀他,但他们杀不了他。他周密的防护,不曾给过别人任何机会。他不会跟任何人机会,这是他能当十年国相的秘诀。

而这次,杀他的人就在门口。

聂政游荡在阳翟城里,来到侠累府前。

门口的家仆正在迎接客人,聂政凑了上来。仆人见他一身麻衣的装束,不像贵人,便要阻拦。

聂政冷冷一笑,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家仆便身首异处。

门口的骚动,很快引起了注意,一队卫兵涌了过来。

但并没有阻住聂政前进的脚步,除了丢下一地的尸首。

聂政杀到酒席前的时候,侠累正强着韩侯喝酒,看都没看聂政一眼,死人(虽然现在还没有死)不值得他分心,而玩弄韩侯显然更有趣一点。

韩侯虽然不情愿,但酒不得不喝。他仰头喝酒的那一刹,君侯尊严碎得满地都是。

侠累哈哈一笑,拍手道,“好,好,君侯放下杯子吧。”

韩侯偏要勉强地举起杯子,如果连这都要听侠累的,他这个君侯还有什么能做主的地儿?但这分倔强在侠累凌厉的目光前也没能维持太久。

韩侯随了他心意,但聂政没有,他预料的死亡并没有降临到聂政身上。相反聂政成了今晚的死神,带着数十个卫兵的亡魂冲到侠累的三丈之外。

本来杯盏交错的酒席如今一片惊慌。

“废物!”侠累生气了,“卫兵干什么吃的,竟然惊吓了我的客人!”

侠累知道卫兵是没有指望了,但他身后十二名贴身护卫绝不是吃干饭的。

十二护卫不等侠累招呼,便扑了上去,如猎犬看到了野兔。

但聂政不是野兔,他是雄狮。白剑是他的利爪,短刀是他的尖牙,只见白虹凌空,血雨飘洒,聂政洞穿十二护卫的屏障,又前进了几步,距离侠累只有两丈之远。

侠累还有底牌,他身边的两大高手出动了,几乎是同时。

聂凤辕一个箭步,便来到聂政身前,与他一同到来的是他的剑,青芒。聂政忙用白剑来挡,两人战在一处,瞬间便有千道剑光交织。

而燕无双则是后退一步,转身便溜。他怕了,从他被聂政夺剑的时候,他便怕了这个人。

“你!”侠累目瞪口呆,他第一次知道江湖人还有这样不讲究的。这个人只有利益,没有信义,他不是一个纯粹的江湖人,侠累之前的判断错了。

“看走眼了,我错了。”侠累叹道,这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个错误有多致命。

聂政并没有耽搁太久,他的白剑很快便压制住青芒。

“你不该为虎作伥。”聂政说道,“我们是侠义的力量,而不是权贵的工具。”

聂凤辕说道,“他对我有恩,只能以死相报。”

聂政叹了一声,白剑一错,让开青芒,向前一送,便刺穿了聂凤辕胸膛。

“若是燕无双在,我们两个可以杀了你的。”聂凤辕说完,便一命呜呼。

聂政手持血红的白剑,此时的他距离侠累不到一丈之远。

侠累没有束手就擒,他一把抓住身边的韩侯,喝道,“他是国君,你若敢动,我便杀了他。君侯薨了,你全家带你乡里街坊都要赔命。你自己一条烂命无所谓,你的家人亲戚朋友你不在乎吗?”

聂政冷冷一笑,手里的短刃在脸上一划,顿时鲜血涌了满脸,“我毁了相貌,无人认得,能连累谁?”

他说完,便向前猛地一步,手里白剑一送,剑身贴着君侯脖颈刺到身后的侠累。

趁侠累吃痛的间隙,聂政一把抓过韩侯,抛开了他,接着又是一剑,斩下侠累的头。聂政踢了踢侠累的头,喊道,“报仇了!”

他看着涌上来的各色兵士,哈哈大笑,“十年没有动剑,如今便杀个痛快吧。”说完,便挥剑杀了出去。从相府杀到阳翟城里,从城中间杀到城门边,直到力竭,身死。

这一天,聂政一人,掀翻了半个阳翟。


聂政的尸体在阳翟城门吊了三天。

侠累死了,国君心里很痛快,但还得装作很痛苦。不管怎么说,国相被刺是韩国的奇耻大辱,国君只好悬赏千金要民众指认杀害侠累的人是谁,但无人知晓。

一个中年妇人来到门前,求士兵放下尸体。

她负在尸体上痛哭,“这是我的弟弟聂政啊!”

有好心的人劝她,“这可是杀害国相的凶手,你怎么能乱认呢!”

妇人说道,“我弟弟聂政为了义而刺杀侠累,这样的侠士,我怎能让他没留下姓名!”

“他叫聂政,是我的弟弟,也是少有的侠士。他为了不连累我,划花了自己的脸。而我,不能应该因为怕死便埋没弟弟的名声。”

“天下之大,像我弟弟这样的侠客却不多了,我不能不为他张名!他一辈子任侠,帮了不少人,没落下一分名利。为了躲避仇人,不得已隐姓埋名在异地他乡过着潦倒的日子,为了母亲和姐姐的安定生活,他一时放下了手里的剑。他穷他贫他手里没钱没地,但他从来不会用自己的一身武艺谋求财利。刺杀侠累,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声高歌,他全部的侠义化成一道耀眼的白光,刺穿了整个阳翟城。他不应该无名无姓,他的故事应当一直流传下去。”妇人说完,又是一阵大哭,哭着哭着没了声息。围观的众人一看,聂姐竟然是悲愤地气绝身亡。

“这一家人都是义士啊!”众人感叹。

这时,严仲子带着伴当进城,一行诸多车马,浩浩荡荡,侠累死了,有韩侯这个靠山,他自然重新得用。

他看了一眼城门前的两具尸体,回头对从人说道,“太阳要落下了,速速进城。”

太阳还有些余晖,但光芒没有落到聂政和他姐姐尸体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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