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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也没想过,我这辈子还能遇见在我心里挥之不去,还有些隐隐作痛,如网缠绕的如勤。
如勤是四明人氏,跟我曾是五汛中学的高中同学,只是她在三一班,而我在三三班。
那时我的语文成绩特好,写的作文从来都是同班同学们的传阅范文。
如勤说,那时三一班的好多女生对我很是羡慕景仰,对我发在校刊里的文章都争相阅读收藏,也都想着能跟我沟通探讨而沾上一点灵气。
而我那时的心思都花费在了阅读写作上,对身边女生们的暗示想法自然不很介意,只是对三一班的这个全高三男生共认的美人独献殷勤,有意无意的去找如勤扯谈。
而如勤似乎对我也有想法,明知我的醉翁之意,却也不推辞,不拒绝。
我们心照不宣地在学校的操场上海谈阔聊。
鱼塘边的柳树下,留下了我 们依偎暧昧的身影。
同学们都说我们是男才女貌的一对,肯定能有个好美的结局。
我们也信心十足,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遐想。
可是事情总有意外。
我跟如勤如此流连,致使学业一落千丈,而从五中平庸毕业。
我跟如勤也各走东西。
校园里的往昔就犹如海市蜃楼留下的幻影,虽然很美好,却无法把它当成心灵的归宿。
自从脱离了学校,我的心里刹时充满了迷茫,失落,好似盲人瞎马,不知道脚下的路该走向何方。
那些在学校里的美好梦想和希望,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都消散到了九霄云外。
我的父亲见我闷闷不乐,就说:“你蹲在家里无所事事,玩也不是个过日子的手段。玩不到饭吃,也玩不出什么名堂。不要异想天开地做梦,还是踏踏实实地去学门木工手艺吧,以后谈女人也好谈些。”
我窝在家里,情绪很是闷烦,心情焦躁,迷茫不安,整天不知道如何是好。
晚上睡在铺上,想想父亲说的话,咂莫咂莫似乎也有些道理。
毕竟男人总是要找个女人来成家的。
如果没有办法挣到饭吃,哪家姑娘愿意跟你一起过日子啊?
没曾想,真被父亲说着了,学木工手艺两个多月,我的二姨就受人之托来跟我提亲了。
我的二姨是我妈妈的家族妹妹,嫁在四明李尖。
我跟我师傅在李尖做过半个多月的活,晚上我没事就常去二姨家找小姨妹找书看。
在二姨家里,我碰见过一个自称姓严的人。他说是我外婆的娘家人,排行第三。按辈分,我该尊称他一声三舅舅。
于是我就拿出做活主家给的大运河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散给三舅舅抽。
三舅舅也不推辞,好似理所当然,一边乐滋滋的吞云吐雾,一边跟二姨和我东扯西谈。
二姨说,三舅舅家的三个闺女,都生的水嫩白净,如花似玉,模样俊俏。
虽不是一笑倾城,却也是李尖数来数去的美人。
三舅舅的大女儿前两年出嫁了。
二姨还说,三舅舅很喜欢亮子,人本份老实,灵活,懂得为人过去,不流里滑舌的。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我家二姑娘如勤还没嫁人呢,就谈给亮子。
二姨说的时候,我不觉一怔:如勤?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如勤的音容,温馨甜美的笑貌。
我不禁好奇,这个如勤是否就是我的如勤呢?
等相亲见了二姑娘,我喜得手舞足蹈,夜里做梦才会见到的情人如勤又站到了我的面前。
这真是缘分啊。
我在心里由衷地感谢上苍。
如勤也掩不住地欢喜,沉静温娴的瓜子脸上,一双潭水似的大眼睛装满了浓浓的情意。
如勤抚着及腰的长发,柔柔的吟笑说:“没想到相亲的会是你。”
我也满心喜笑,说:“原以为是同名,没想到真是你。”
一瞬间,往日学校里的记忆就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了。
2
我跟如勤一共交往了六个月。
我当初选择了如勤,原以为我们俩脾气相合,又是天缘巧合,定能一帆风顺畅游爱河。
殊不知是河总会有些波澜的,再平静的水流也会有水草阻拦的。
上天给了我们二次缘份,我们完全沉浸在恋爱的美好和情意里。
我时常背着师傅偷跑去四明见如勤,诉说别离后的思念,如勤既高兴又来气,说:“整天就知道想着我,不想认真地学手艺,难道我还能跑了?”
我笑嘻嘻地拉着如勤的手说:“你往哪里跑呢?你已栓在我的心里了。”
心爽意舒的日子过得就是快,一晃躁烈的夏天过去了,凉爽的秋天来临了。
那天我去带如勤来过八月半,如勤妈看见了我手腕上的手表,就说:“这手表不错啊,亮晃晃的,就把我家如勤做定情礼吧。”
我稍微一愣,说:“三舅妈,等我把工钱拿到手,我去给如勤买个新的。”
如勤妈听了,当时就不高兴地拉下脸来,说:“一个手表都不舍得,还想跟如勤谈恋爱?”
我虽然心里不爽快,却也并没介意。
中午如勤来家,我一说,如勤羞涩地一笑,“嗯”了一声。
如勤妈却说:“不许去,又没订婚什么的,去算什么?”
我一怔,忙堆着一脸笑容说:“三舅妈,这不是习俗嘛,八月半带媳妇吃饼。”
如勤妈脸一冷,瞪着我说:“如勤还不是你的媳妇。”
如勤望着我,气恼地说:“妈,你在说什么呢?”
如勤妈说:“怎么?我就不能说了,都是你爸做的错事,一个小气鬼怎么能做我严家的女婿?”
年青人涵养差,总是沉不住气的。
我当时一听就来气了,就责问说:“谁是小气鬼?我怎么就小气了?”
也不管她是未来的丈母娘了,就跟她争执吵嚷起来。
气怒之下,也不管如勤死命地拉我,用力推开如勤,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哼,这样的丈母娘,谁希罕?
我连二姨家都没拢,直接回家来。
第二天一早,二姨就匆匆来我家,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还在闷气,沉默了许久,才说:“世上哪有这样的妈妈,蛮横不上理。”
二姨笑着说:“你想那么多干嘛?买猪又不买圈的,等你跟如勤哪天结了婚,好去就去,管她上不上理呢。”
我想着这几个月来,如勤对我的细心体贴,柔情蜜意,我对如勤的朝思暮想,心里很是不舍,很怕一朝失去她。
我陪如勤去游逛四明小街,吃麻辣烫和烤羊串,在灯火明暗的街道上,勾肩搭背地品尝恋爱的心动和情话。
如勤的音影总是在我的眼前显现,拂不去,也推不开。
我苦闷也煎熬,如勤折磨得我吃不下睡不眠,能够娶到如勤做媳妇,那是我的梦中企盼,也是我的命里福份。
为了这缠人的爱情,我终于还是放下了我的自尊和脸面,去给未来的丈母娘赔不是。
3
那天我请了二姨,终究是牵线搭挢的人,哪怕就是我有什么做的不周的,如勤妈也会看在邻居乡亲的面子上担待二分。
我又去街上见了如勤,如勤见到我,一扫脸上的愁云,欣喜地伏在我的怀里,不停地用手捶着我说:“我以为你再不理我了呢。”
我摸着如勤的长发,说:“哪能呢,你是我的小贝贝。”
如勤欠疚地说:“我妈就是那样子,刀子嘴豆腐心,说的那些废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只要我跟你心心相印。”
我看着如勤娇笑的脸庞和红润的嘴唇,我的心里淌过一阵暖流,搂着如勤的手不禁又紧了紧。
我没有把表的事情告诉如勤,我想给如勤一个意外的惊喜。
如勤妈的脸还是冷冷地,对我跟二姨的到来好象没眼瞅。
三舅舅面容尴尬地招呼我跟二姨家里坐,一面朝正端着猪食朝猪圈走的如勤妈喊道:“猪食停一会把,亮子和二姑在呢。”
如勤妈自顾自的,好似没听到。
三舅舅搓着手,憨憨的笑着,说:“这,这……”
我和二姨很没面子,尴尬无措。
一会,如勤妈把完猪食回来,放下食盆,两手在腰间围裙上擦了擦,冷冷清清地说:“你还来做什么?”
二姨忙堆着笑脸说:“如勤妈啊,亮子不懂事,惹您生气了,这不,给如勤买块新表送来了,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又朝我一使眼色,说:“亮子,快把新手表拿给你三舅妈。”
我忙不迭迭地把新手表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三舅舅满脸喜悦地拿起手表,眯着眼睛细看了一番,说:“是买给如勤的?上海中山。”
我“嗯”了一声。
如勤妈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一块破表就想换了我闺女,你作梦吧。”
如勤妈妈的态度,犹如一根火柴,点燃了我心中之火。
我不觉失声说道:“不要以为我除了如勤就娶不到姑娘了,我这样忍气吞声,你还咄咄逼人,你不要把事情都做绝了。”
喊完了,从三舅舅手里抢过手表,头也不回就走,留下三个目瞪口呆的人。
也许他们谁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大胆直率。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边生气,也一边懊悔。
亲事算是打水漂了,可惜如勤那么美好可人的姑娘,我没有那么好的福报。
此后我又去过四明两趟,但是再没见到过如勤。
我跟如勤的二次恋情就又夭折了。
我把与如勤有关的美好过往全都折叠起,藏入心灵的箱角。
4
日子如东逝的流水,日复一日,不停歇地过去。
我三年手艺学成,也成家娶了不远的邻家女孩。
虽然身材没有如勤那么好,也没有如勤那么明媚靓丽,但是有如勤那般的柔情,对我好胜过对她自己。
她的妈妈对我就像是对待儿子一般。
我为了尽到男人的责任,养家糊口,不辞辛苦地背着锯子走四面,提着斧头闯八方。
事隔五年之后,当我再次踏进四明李尖这块梦里还有些缠绕的土地时,我的心里很是感慨。
当年的茅房草屋,基本上淹没了,视野里见到的都是楼房瓦屋。
弯曲折转的幽静小道,也变成了宽敞的砖面大道,两旁的风景白杨挺拔直立,春风吹过,叶片沙沙响着,杨花纷纷飞扬。
望着变迁的乡村,我的心儿闪过往年的影子,尘封的记忆如雨后春笋般的纷纷出土。
初恋的情人儿,你过得还好吗?
我这次是来帮小姨妹办嫁妆的。
二姨说,你就这么一个姨妹,你亮哥不给她办嫁妆,谁来给她办?到时还想请你送亲呢。
我这个小姨妹,当年我在李尖做活时,她还是初中的女孩,一转身的工夫就要出阁了,这日子过得真快啊。
在这十多天里,我时常隐约地向二姨探听一些关于当年如勤的事情。
其实象我现在这样有妻室的男人,是不该再去探听别人的私密,可我就是心里牵挂,也有些想不明白,就算当年我对她妈的态度有些过激,可我对她那么好,她也对我爱入心田,可为什么我去了两次都没再看到她呢?
而二姨总是闪烁其词,可眼里却时常透露着一丝叹息,也透着一丝愤愤不平。
还是小姨妹玩笑着说:“哥,你没把那个如勤带走,她妈倒逼着她嫁给了一个远房的侄子。”
我的心陡地一顿,脱口说道:“她妈怎能逼着她嫁人?”
二姨也叹息一声,说:“就是她妈逼的。”
二姨说:“那天你刚走后,如勤就气喘呼呼地来家了,跟她妈吵了几句,就拖了门前的旧自行车去追你了。她妈气得发疯,也借了辆自行车追去。”
我听了,觉得心里有些安慰,感觉如勤还是在乎我的。
二姨说:“可惜如勤没骑几步,车链子就掉了,气得如勤踢了车子几脚,就跑了。如勤妈的车子很快就追上了如勤,把如勤连拖带拽着拉回来,还打了如勤一个嘴巴,骂如勤是个不要脸想跟人跑的坏丫头。”
二姨唏嘘不已,说:“之后就不把如勤去街上学缝纫了,时间不长,就把如勤嫁了。”
我听了默默无语,真没想过,结果会是这样。
5
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我以为这辈子怕是再难见到了如勤,既然是被她妈逼着嫁给了远房的叔伯侄子,我也就只能祝福她过得幸福美满,顺心如意。
给小姨妹的嫁妆都置办好了,我也就收拾工具回家了。
在黄云渡口,我却意外地碰到了如勤,那个我梦中萦怀的初恋情人。
如勤也显得很是激动,说:“想不到这么多年后还能看到你,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不会见到你。”
如勤看起来比先前苍白些,有些瘦削,涂着口红和指甲油,懒散地披着头发,远不是当初那个清纯婉婷的女孩。
若不是如勤眼神放肆地盯着我说:“你是亮哥?”我还真不敢确认这个女人就是如勤。
这个女人的身上没有一点我熟悉的如勤的影子。
如勤因有些激动不禁抱着我大哭起来,全不顾周围投来的暧昧目光。
我却涨红了脸,显得手足无措。
如勤哭了一会,才松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亮哥,对不起,我失态了。”
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好苦,不然也不会抑制不住自己。
我轻轻地说:“你生活得不好?”
她反尔冷静下来,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擦脸,莞尔一笑,说:“你这些年生活得还好吧?”
我看了看如勤,说:“就那么回事,家常日子吧。”
如勤说:“家常日子挺好的,可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我揣测如勤肯定发生了什么变故,不然不会说出如此悔过懊恼的话。
我说:“他对你不好?”
如勤静默了一会,深叹了口气,才说:“说出来让你笑话呢。”
我说:“这有什么可笑的,哪家没得一本难念的经?”
没想到如勤说出的故事却让我瞠目结舌。
我这才知道如勤过的日子是多么的苦难。
6
二姨说的没错,如勤是她妈逼着嫁给那个侄子的。
那个侄子是个搞建筑的小包头,手里多少有些钱财,开着一辆白色的桑坦娜在工地上奔波。
那次如勤外婆八十寿诞,这个小包头就见到了如勤,以后就象是打不离的蜜蜂粘着花儿一样,每回去如勤家都带好些食品给如勤妈,喜得如勤妈笑颜常开。
那时如勤被她妈看管着刚跟我断了往来,对这个时常骚扰她的男人很是厌烦,根本不想跟他谈情。
如勤妈却很喜欢,劝如勤说:“那个叫亮子的虽然不错,可是没钱,一只手表都舍不得给你。强子虽然年岁比你大些,可他有钱啊,以后你想什么就能买什么,岁数大些才晓得疼你呢。”
可如勤不喜欢强子,如勤朝她妈说:“我只喜欢亮哥,没有钱,我们可以去挣,我们都有手艺。”
如勤妈不想跟如勤费口舌,独断地说:“我是为你好的,我说了算,你死了那个心吧,不要跟我再提什么亮哥,你就嫁给强子。”
如勤伤感地说,这个强子,脾子很燥,动不动就伸手动脚,心里想怎么地就怎么地,从不把她当成一个自己的女人,就象是他的一件附属品。
强子从没有真正地疼爱过她。
好在强子不像其他有钱的男人,去找女人,去包小三。
却独爱赌博。
这赌博,碰巧时运好的,也能够发些横财。若是手气不好,一夜暴穷,家破人亡也不是没有的。
如勤于是就劝说强子戒赌,那强子却说:“你懂什么?我在澳门也没输过呢。”
气球吹足了气,总有炸开的时刻。
那次强子被县城的胡三约去,在射阳河里船上聚赌,一夜之间输了近200万,不但把这些年聚集的所有财产输掉了,还把四明街上结婚的别墅房子都抵了,还欠了二十多万。
那天胡三带人来接手房子,如勤还蒙在鼓里,全然不知道强子赌输了那么多钱。
强子却把如勤支开,跟胡三在房里鬼鬼祟崇密谈,还小声地争执。
天晚的时候,强子跟如勤说:“我出去办些事,你好好招待胡老板。”
强子开车一走就无影无踪。
胡老板悠闲地坐在沙发上,抽着大中华的香烟,不时地瞟一眼如勤。
如勤心里很不舒服,不禁埋怨强子,把一个陌生男人放在家里,就不怕女人出事?
如勤心里就有些害怕。
如勤就不时地拿眼瞅着门外,希望能看到强子。
那个胡老板终于说话了:“你不要望了,强子把你给我抵债了。”
如勤听了,惊愕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晴说:“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什么抵债啊?”
胡老板说:“你难道不晓得?强子把你给我抵债,二十万呢。”
如勤不相信地说:“二十万?他怎么亏你这么多钱?”
胡老板从沙发上站起来,随手把烟扔到烟灰缸里,走到如勤面前,伸手托起如勤的脸说:“真是傻女人,是几天前赌输的,现在这房子也是我的了,我看你长的还有几分姿色,还能给我挣钱,强子就一并把你卖给我抵债了。”
如勤听了,用力拨开胡老板的手,气得差点晕倒,这个男人竟然会做出这样的龌龊事来,这不是明明白白的想害死自己吗?
如勤欲哭无泪,转而心里就恨起自己的妈来,要不是被逼着嫁给强子,我何至于落到这样的下场。
如勤转身想走,却被胡老板不由分说地拉着搂进怀里,邪笑着说:“小娘子想去哪里?”
如勤拚命挣扎,又咬又踢,可是无济于事。
胡老板连夜让人把如勤送去县城的慈仁浴城。
如勤满脸泪水,凄楚地说,五年的浴城苟活,受尽了凌辱,死比活着还难,撑着的只是心中的那一点念想。
如勤说,本来以为再无出头之日,想不到一夜之间,浴城被查封,我们这些人才有机会被遣散出来。
我默默无语地听着如勤诉说,心里却如潮水翻腾。
假如当初如勤妈让我把手表给如勤,我就大方地给如勤,如勤是不是就有可能跟我在一起?就是不是没有如此悲催的事情发生?
一切的罪魁祸首在于我。
我有些内疚地说:“是我害了你啊。”
如勤苦涩地一笑,说:“这不关你的事,这是我的命吧。”
我说:“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去找强子?”
如勤叹息,说:“还能怎么办?慢慢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