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桂花落了一地。老人拿着笤帚走到树下,将细碎的花瓣扫进簸箕里。夜里下了雨,香气冲淡许多。
老人直起身子准备离开的时候,一枝低矮的树枝挂了一下她的头发,几缕花白的发丝从挽好的发髻里滑出来。头发乱了。不能乱。今天她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要发生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重要日子?她忘记了。她过得越来越糊涂。糊涂归糊涂,头发还是要重新梳理整齐,毕竟今天是重要的一天。
她将笤帚放到走廊里,进屋去找梳子,从院子里走到卧室,她又忘记自己进来要做什么了。
她看见窗台上放着一把剪刀,就拿着剪刀重走到院子里。拿剪刀做什么呢?她望着院子发呆。桂花树的花枝长野了,剪一些插在屋里的花瓶中,一屋子都是香气。
今天屋子里就应该摆一瓶花,今天要发生很大的事情。什么大事儿?管它什么事儿,先剪几枝花再说吧。今年的桂花开得真好,锦重重的,站在大门外面隔着院墙都能闻得到花香。
老人举着剪刀剪了几枝胳膊就酸疼了,她感到很累,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走廊下面有一把椅子,她走过去坐在上面。
秋天真是一个好季节,不冷不热,清清爽爽的。老人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微凉的风吹在她脸上很舒服。她慢慢地打起盹来。她打起盹来,又不像是在打盹,像是乘坐火车穿过一个漫长的隧道。隧道不是漆黑的,是光亮的,像是舞台上的灯光一样亮。在这光亮里,她看见了一幕又一幕的场景,就像一出出折子戏。
第一出
一个小男孩坐在小河边,仰着头望着昏暗的天空,不,不是小男孩,那分明是年幼时的自己。
小时候,妈妈总是嫌每天为她扎小辫子太麻烦,就将她的头发剪得极短,短得可以看到头皮,跟个小男孩一样。面前的也不是一条河,是一条南北向的水坑,她所读的那所小学西边的水坑。说是水坑,其实大部分时间坑底干得裂纹,不见有水,倒是常年被学生倒满了从教室里清扫出来的垃圾。
一天早上,她在校园里拣到一枚硬币模样的东西,很像硬币,但不是硬币,比硬币重,比硬币滑,握在手心里沉甸甸的,滑溜溜的。她猜这小东西要比一枚硬币值钱一千倍一万倍。
她紧紧地将它握在手心里,从第一节课直到最后一节课。下课的时候,她怕它丢了,厕所都不敢上。她不敢告诉任何人,连关系最好的同桌都不敢告诉,生怕这东西的主人讨她要回。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她抓起书包就往外跑,她要跑回家,将这值钱的东西藏起来。可是,当穿过西边的那条垃圾坑的时候,这个宝贵的小东西从她手里滑了出来,像小鱼一样滑出来,又像小鱼一样游走了。
她的手握得这么紧,它怎么会掉出来?当它掉在地上的时候,怎么连声响儿都没有?她蹲在坑里,一寸一寸地翻看垃圾堆,垃圾堆里有纸屑、铅笔头、橡皮、皮筋、冰棒棍,就是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一缕烟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样。
她不甘心,它明明就掉在垃圾坑里的,于是,她又小心翼翼地在垃圾堆里翻了两遍。直到天逐渐黑了,连垃圾都看不清楚了,她才彻底明白自己找不到了。她失去它了。
那是她第一次清楚透彻地体会到失去的感觉。很空,很孤单。她坐在坑沿儿,抬着头望着昏暗的天空,望了很久。
很空,很孤单。
第二出
游乐船上,她穿着蓝色百褶裙跟一个男孩坐在一起。那是她第一次穿裙子,也是第一次跟男孩约会。
他们在公园里的人工湖上划船,一人手里拿着一支桨,在水里胡乱地摇啊摇,摇得心不在焉,男孩子偷偷看她,她害羞得满脸通红。
他们的船与别的船碰撞在一起,溅起的水落在船里,打湿了她的裙子。从船上下来时,男孩伸手去牵她的手,她没有拒绝。
天黑的时候,他们在没有人的地方接吻。男孩比她高许多,她踮起脚尖才能碰到他的嘴唇。
后来,这个又高又瘦的男孩成了她的丈夫。
第三出
马路上,她挺着大肚子,一只手掂着四提卫生纸。孩子下个月就要出生了,她得备下许多卫生纸,有孕妇专用的,也有婴儿专用的。本来丈夫说跟她一起去超市的,单位里忽然打来电话通知他出差。
一个孕妇手提八包卫生纸走在路上吸引来许多善意的目光,她觉得自己蛮能干的。她甚至有点得意,她肚子里怀着一个孩子呢。
那些人不知道她怀的是一个儿子吧?
第四出
她背着儿子站在一扇红色大门前。
儿子一岁十个月,忽然发起高烧,婴儿急诊,她吓坏了。丈夫又去出差了,医院很远,她只好去邻居家去借自行车带儿子看病。
邻居家的门紧闭着,传来低低的唱歌声,邓丽君的《甜蜜蜜》,男人的声音。邻居是个寡妇,屋里怎么会有男人?她仔细听,是丈夫的声音。
这件事,她从未向丈夫提起过,跟谁都没有提过,连她自己也不去想。她还以为自己忘记了。
第五出
她手握电话,一脸失落和尴尬。
她用单位的电话给儿子打的电话,她很少用单位的电话为私事打电话,可那个电话她想让单位的所有同事都听着。
她在这里端茶递水这么多年,那么卑微,这是她扬眉吐气的机会。儿子给了她这个机会,他那么争气,学习成绩向来优异,考一个好大学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就让她虚荣一次,就这一次,打完这个电话,她就继续低着头为大家端茶递水。
于是,她当着同事的面打电话给去学校查高考分数的儿子:“儿子,考得怎么样?”她的嗓门儿比往日都要高。
“妈,我没考上。”
她愣了一下,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可满脸的失望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第六出
她拿着一个不锈钢镊子蹲在一个大铁斗前挑拣着什么。
她在挑拣母亲骨灰。母亲的身体在火里烧过之后,只剩下半斗灰。火葬场的管理人员让她挑选几块没有燃成灰的剩骨放在棺材里。
母亲本来可以再活一段时间的。不知是谁告诉她说国家出了政策,死了之后要火葬,死无全尸。母亲本来就是一个怕死的人,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坐立不安了,一个劲儿地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当天晚上她就去世了。
她记得自己蹲在那里一直很想吐,不知道是因为过度悲痛,还是恶心。
第七出
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又圆又大的落日,她记得这轮落日。一天下午,丈夫跟儿子去打篮球,她一个人在家。
她打开西边的窗子,这轮落日哗的一下跑了出来。太阳总是照得人睁不开眼,让人无法直视,而这轮落日却一点都不耀眼。她惊讶地望着窗外,仿佛第一次见到太阳,仿佛第一次知道原来太阳长这个样子,博大、崇高、悲壮,不知不觉,她泪流满面。
傍晚降临了,落日消失了,七幕画面也消失了。她感到很圆满,知足而愉悦,就像看了一场好戏,又像睡了一场好觉。开始、发展、高潮、结尾很圆满。她也该谢幕,该离开了。
灯灭了。
中午的时候,小孙女从学校里回来,到奶奶家吃饭。她看见她坐在走廊下面,仰着头,靠着墙,嘴巴张开,手里还拿着几枝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