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每天身上辣椒汁,茄子水星星点点,不可抑制地散发出冲人的汗酸味,我们并不在意,依旧每天欢得像出洞的松鼠。毕竟,在武汉想要找一份每月一两千块钱的差事来做,除非你碰上有钱人缺干儿子,傻哩吧叽地撞上你,否则不要晴天白日做大头梦。
我们说是搬运工,搬来搬去也才三四十斤的东西,有的一只手拎得飞跑,并不太苦太累。
我进这家蔬菜批发市场已经一个多月了,菜行的活较多。我们每天将广东,云南,海南拉来的青椒,长茄,豌豆从大货车上卸下来,摆进行里,再等着山东,东北一带的大货主或武汉本地的小贩转走,行里收取行费,我们收取搬运费。
快过年了,生意很好,有时一天来五六车,忙得我们晕头转向,撒泡尿都要瞅准时间憋着跑。于是,我们将豌豆包给一些在菜行打散工的嫂子阿姨们下。她们一般是云梦,江夏一带的,三四十多岁,每天拿着筲箕在各个菜行蹓跶。
豌豆是散装的,下货时,要用手拿着竹签子扒,再灌成包,下得特别慢。我们一忙,就没时间下这些散装货了,转包给她们,抽取几十块钱,两厢情愿,皆大欢喜。有七八个嫂子与我们非常熟络,基本上在我们行固定下来。
这天,我们又忙得像狗,两车辣椒卸完,又来一车西红柿,还有几辆车像催命般等着装货。一辆豌豆车又不识趣地开来了,人们一窝蜂地跑过来,排着队抢着要豌豆,不知它咋就那么好,卖得比肉还贵,好像吃了它能让人长生不老。
嫂子队伍中年纪最大的谢师傅灵光得很,赶过来叫道,小黄,豌豆我们下吧,我去喊人了。我头也不抬,一挥手,去吧去吧,多喊几个,快点。
一会儿,谢师傅像个女元帅,带着一支队伍过来了,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清秀得让我看了好几眼。
我爬上车,拧断铁丝,打开车门,动作敏捷得跟平时大不一样。豌豆哗啦一声掉下很多,贩子们跑过来,捏捏摸摸,有的还用嘴巴吃。豌豆很饱满,很新鲜。贩子们拥挤起来,比赛似的大着嗓门喊,给我灌一包,嗨嗨,我来两包。
我叫其他兄弟赶紧装辣椒,卸西红柿,门口不能堵车,我推来磅秤,负责搬运豌豆。
嫂子们爬上车,老巾帼不让少须眉,犹如猛虎下山,双手像划浆,豌豆争先恐后地滚下车来。车下四个人张着网袋,接那些扒下的豌豆,不时提起袋子使劲顿一下,以保证灌紧灌满。
豌豆一般都是小贩子要,一包一包的,我让他们自己搬,我记下数就好。要的人太多了,钻头不顾屁股,吵吵嚷嚷,我过去帮她们提袋子,谢师傅腾出她的位置,这样,我与那个女孩面对面了。不过,我拍着胸脯说,我绝不是故意的,我很单纯,只是想帮她们弄快些。
灌得少时,女孩提得动,还可以轻轻顿几下,灌到一半时,她就显得吃力了,脸涨得通红,有汗微微渗出。随着豌豆哗啦啦涌入,她根本就提不动了,咬着牙一声不吭,仍然使劲,最后无奈地朝我笑笑,一脸羞涩。
干这种活,两人必须配合好,一起使力,荡几下,都要有一种默契。否则,像荡豆腐,这边晃那边摇,袋子还是紧凑不了,还容易将豌豆泼出来。
女孩的手细嫩白晳,指甲很整齐,看来还是个学生。我对学生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对学生时代特别留恋。每每在菜行门口看到那些穿着校服,手里夹着书本,像我一般高的学生欢快地走过时,我便会痴痴呆呆,心中有暖流涌起。
女孩真提不动了,我是男人,我示意女孩松手,一把提起网袋,使足力气顿起来。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偷偷地瞟我几眼,带着感激。
底下灌不够时,我们就得上车去装了。我抓住墙板,一纵身跃了上去,我心里暗暗给自己点了一个赞,好身手。女孩试了几下,怎么都上不来,求援的目光盯着谢师傅的背影。我若再要迟疑,实在对不住自己的情商了。我伸出手去,女孩的脸上飞上红云,目光躲闪了一下,终于伸出玉手。
握着那柔若无骨的手,我一阵眩晕,舍不得用力,我好一番思量,总算将力道把握得最好。女孩上了车,樱唇轻启,一声谢谢,脆脆而出,带着清香,仿佛珠落玉盘,妙不可言。
一车豌豆卸完,也卖完了,女孩走到谢师傅身旁,仔细地拍打她身上的灰尘,还替她擦去脸上的汗,我恍然大悟,敢情她们是母女。心中有一丝嫉妒,我背上也有灰呀,手弯不过去,就不知道替我拍拍,单纯的妞。
后来,每次谢师傅来,女孩都会来,我们也熟悉起来。女孩其实开朗活泼,与我们有说有笑,很玩得来。谢师傅一家是孝感人,丈夫在武汉卖菜,她在这边打零工。女孩叫燕,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她和弟弟住在乡下外婆家。燕读高三了,成绩优异,立志要考武汉大学。
家里经济不活络,父母都在武汉打工,她们一年难得见一次。过春节时,总想一家人好好团圆,可这时候,总是生意最好,容易赚钱,这些日子,一天要抵好几天,虽说苦点累点,她们心甘。
今年,不管三七二十一,燕从孝感跑到武汉来,整个寒假与父母一起过。每天看着父母起早贪黑,勤扒苦做,没日没夜,燕呆不住了。谢师傅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每天也可以拈一些小钱,贴补一下。
我那天与她们分钱,也拿了几十块呢。燕仰起头,得意地向我炫耀。谢师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叫你复习复习,你不听,每天跟着东颠西跑,要是拉下了功课,看我……。燕朝她吐了吐舌头,明年我进了武大,可别说交不起学费哦。
一天深夜,一下子来了两车豌豆,我踩上单车,来到谢师傅的出租屋,叫醒了她。我叫她赶紧找人,谢师傅用手指了指里面的隔间,示意我小点声,燕正在复习。
我轻轻交代了几句,谢师傅关上门找人去了。我调转头,跨上车子刚一踩,车子后座一沉,有人跳上了车。怎么,想甩开我。黑暗中,燕扶住我的腰,让我快走。我赶紧拿谢师傅来唬她,燕哧了一声,放心吧,我可是妈的宝贝,什么事她还不由了我。
快过年了,寒冬腊月,夜里寒气逼人,我不禁哆嗦了一下。我叫燕进屋去加件衣服,她拉住我的手勾了一下,可不许跑掉,不然我摸黑过去,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担当不起。这丫头说得到做得到,我不敢走。
她出来时,身上已加了一件祆子,手里还拿了一件短装大衣,让我披上。穿上大衣,暖意从身上渗入心里,我握龙头的手颤抖得厉害,险些将她摔下来。燕在我背上轻轻捶了几下,娇嗔了一声,你是不是睡迷糊了。
那一刻,寒意像夹着尾巴的狐狸,早已溜得无影无踪,我如同沐浴在春风里,美滋滋地,幸福极了。走在空寂无人的街上,世界一下子静止得透明,我和燕的呼吸带着温热,一路流淌。七弯八拐,我载着燕故意多绕了好几条街,只希望这条路没有终点。
除夕那天,行里没事,我们锁上门,燕将我们一个个拉到她家出租屋。谢师傅和丈夫正在包着饺子,看到我们到来,高兴得递烟倒茶,忙个不停。燕拿来糖果,陪我们聊天。
她穿着一件格子呢大衣,身材修长,脖子上系着一条浅红色纱巾,轻盈娇艳,衬托得恰到好处。燕在我们身前身子一转,朴素中蕴含着华贵,清纯中透着妩媚,一个精灵在面前翩翩飞舞。
这一晚,在孤独的异地,漂泊的我竟有了家的感觉。我仿佛一直与亲人和朋友聚在一起,畅游在温馨的河流里。
大年初四,燕装完了最后一车豌豆,有些黯然地说她要回家了,要开学。一丝凄凉游弋在心头,像什么封住了嘴,我发不出声。我很想再握一下那柔嫩的小手,燕心有灵犀,轻轻地将手放在我的掌心。她的眼圈红了,有泪泛出,我转过身,偷偷地揉了揉发酸的眼晴。
又一个冬天来临,我们依旧在菜行干得热火朝天。一次卸完豌豆,谢师傅递给我一个提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本书,用纱巾包着,这纱巾分明就是燕曾系在脖子上的那条。
一本《中国当代文学》,一本《现代汉语》,还有一封短信。燕说她现在已是武大的一名学生,大学生活丰富多采,她还是会怀念在菜行的日子,怀念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她说知道我喜欢文学,特送两本书给我,希望对我有所帮助,让我离梦想更近。
她说今年还要来菜行,可能比去年晚一些,还要看看我们生机勃勃,无所畏惧的模样。
于是,我有空就看看书,一边看书一边企盼着她的到来,像燕子盼望春天,像种子向往大地。
人生总是不能完美,世间总有遗憾,老天并没有偏袒我半分。一个礼拜后,家里一封信将我召回,母亲中了风,我整理行装,急慌慌地离开了菜行。
不想经此一别,于武汉,我不再是归人,只是过客,或者在大巴上,或者在火车上,行色匆匆。
有些人,有些事,在我们的生命中淡淡地来,又淡淡地去,仿佛从不曾留下什么痕迹。可是,在一年又一年,在第一次花开,第一次风起,第一次秋来,第一次雪落,我们总会将他想起。
他就像一直在你身旁,轻轻地呼吸,默默地注视,当你幸福时,他不言语,当你愁闷时,他给你力气。
在广东那明晃晃的天空下,我将自己晒得黝黑而沧桑,那个菜行,那些冬天的事,那个武大的燕,在我心中慢慢积淀,成了我此生的难忘,在我的脑海,我的笔下,在我经过的每一个地方。
那两本书一直伴着我,被我一次次地翻阅,总也看不厌。那条纱巾静静地躺在一边,带着馨香,觊觎着一名少年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