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闹铃明明定在4点，但每天在闹铃未响之前，女人就已经醒了。
她伸手开灯，碰翻了床头柜上一摞稿纸，起身收拾，整理好，又披衣坐在床上，把昨晚临睡前写了一半的文字重看了一遍，用红笔改了几处，正准备接着往下写，闹铃响了。
放下手中的纸和笔，赶紧起床，洗漱好，抹一点“郁美净”在脸上，抓起门后的头盔，匆匆地出了门。
虽已是初春，户外却还是刺骨的冷。女人将自己全副武装好，骑着电动车，在昏暗的路灯光下，开足马力往前行。
位于市中心的那条美食街，此刻已是明灯亮火。早点店的老板都是半夜就开始忙活的，打工的伙计一般也在5点之前赶到，一早上的活，忙完就回家。
女人将车停好，锁上，进店，穿上工作服，戴好帽子、口罩，洗净手，便开始麻利地包锅贴饺。
鸡蛋锅贴饺，是这个早点店的主打产品，也是女人每天工作的主体。女人没算过自己每天包了多少个锅贴饺，她只知道她每天包的馅足足有三脸盆，几十斤肉呢。
女人的手在飞快地包着锅贴饺，头脑里不时地会想到那篇没写完的文。那是一个征文，还有两天时间就截止。女人早就构思好了，落笔时却写不出心里想要的效果。
女人有些着急，不时地抬头看外面已升起的太阳，瞥一眼墙上的钟，盘算着还有多久可以下班。
“秦姨，先停一下，趁着客人不多，咱们先吃早饭。”年轻的老板客气地招呼着，女人和其他人一起围坐在方桌边，一碗稀饭，一个鸡蛋，老板又端过来一锅锅贴饺，大家“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
“秦姨，好久没在晚报上看到您的文章了，还在写不？”负责下馄饨和肉丝面的同事小李问。
“早就不在写了，没有时间呢。”女人忙不迭地回答，生怕被人察觉她在撒谎。
“哦，不写了？好可惜了您的才华呢。”小李替她惋惜。
“秦姨，你有一个快递，昨天下午到的。”老板指着冰柜上的一个包裹对她说。
女人很诧异，不知道这个包裹是从哪里来的，她自己可是从来不在网上买东西的。
“是从上海寄来的，应该是李叔寄给你的吧，好像是衣服。”老板娘把那包裹拿在手里掂了掂，笑着说。
女人心里直犯嘀咕，不明白男人怎么忽然给她买起衣服来了？
下班一进家，女人就打开了包裹，一张粉红色的小纸片从里面滑了出来，女人把包裹扔在一边，先看纸片上写的啥。
“二十年前，因为写作，你和我走到一起；如今，因为写作，你却不愿和我走天涯……祝生日快乐！”
熟悉的笔迹，是男人写的，女人笑了。抖开那件衣服，嗬嗬，是一件酒红色的羊绒衫，很软的那种质地。
女人的脸上有些微微发烫，把那羊绒衫拍了照片发给男人：“蠢猪！1000多块，抵我半个月的工资呢。”
男人没有回复，身为一个项目经理，他白天在工地上忙得不可开交，只有在晚上，男人才和她视频通话。但又怕干扰她写东西，男人总是恋恋不舍地挂断。
“今天是你的生日，祝美女生快！”女人刚铺开稿纸，儿子的信息到了，女人回复了一个表情。她知道儿子也忙，军校学员，学习任务和各种训练任务都特别多，没有多余的时间聊天。
家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钟“嘀嗒嘀嗒”地在响。
女人将铺开的稿纸又收了起来，感觉有点累，坐在沙发上不想动弹。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女人和男人那时还是女孩和男孩。他俩是笔友，因为同在沪，通了几封信后，俩人见面了。
男孩在海军部队服役。吴淞口的一个连队的营房里，女孩的出现，男孩的战友们一阵欢呼：“向三班长的对象致敬！”
女孩羞得满面通红……
其实那时女孩根本没有想到“搞对象”这事，是男孩文采飞扬的几封信吸引了女孩。女孩想看一下大海和军舰，也想看一下写得这么一手好信的男孩到底是什么样的。
“什么？你要离开上海？去安徽？和那个退伍兵？”
家里人在长途电话里炸开了锅。
“那么穷的地方，你居然为了一个‘笔友’而放弃大上海的工作，你真是疯了！”
“怪不得人家说作家的思维和常人不一样，你还不是作家呢，就这么不可理喻，你真的不能再写下去了……”
家里人轮番来上海说服她，母亲甚至动手打了她。
“我喜欢他，确实是因为他和我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写作！哪怕成不了作家，我也坚持我的爱好！再说了，上海这份工作也是临时的……”女孩不畏惧四面八方的阻力。
“你可以找个上海人成家呀！凭你的条件……”母亲近似乎哀求她了。
女孩把男孩推到母亲面前，女孩说：“阿妈，您别再劝我了，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和我志趣相投，我觉得这就足够了！”
那一刻，男孩拉紧了女孩的手。
长江北岸的这座小城，随着儿子的出生，当年的女孩和男孩变成了女人和男人。
小小的家里，到处都是儿子的玩具和女人看的书报。男人每隔一段时间就细心地整理着，分门别类，儿子和女人随时都会嚷嚷着问他要这要那。
男人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她知道女人带小孩很辛苦：“宝他妈，早点休息，白天带宝宝已经够累的了，咱就不写了好么？”男人体贴地劝她。
“你答应过我，不论什么时候都支持我写作，你不会是后悔了吧？是嫌弃我没有工作了么？”女人的眼泪“唰唰”地往下流。
她一流泪，男人就慌了，赶紧拥她入怀，帮她拭去眼角的泪，又连连解释，说是怕她累着。
“看，我又拿到一个本本了。”男人举着一个红色的证书在女人眼前晃悠。
“哇！造价师？这个证可值钱啦！”女人把那本证书一把抢过来，破涕为笑。
“不值大钱，但可以养活你呢，粗茶淡饭的，你只管安心地做你喜欢的事吧！”男人怜爱地对她说。
儿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女人出去工作了，她手里有一本《会计证》，是在上海时考的，在小城很容易找到工作。
女人不善于和同事们打成一片，除了本职工作，她心里只有儿子和写作。至于男人，那是她的后盾，她不用操心，倒是男人替她操透了心。
“我替你报了名，你考个职称吧。”男人把一摞书放在她的写字台上。
“这么多？不考不考！这本《经济法》最枯燥了，我记不住！”女人夸张地叫着。
“你用点心就可以记住的！你把你写作的劲头用到学财务专业上来，保准你连高级职称都能拿下。”男人小心翼翼地哄着她。
“我不！我不考职称！你胆敢不养活我？”女人又耍起了小性子。
“唉，好吧。”男人用手在女人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女人虚张声势地喊痛，一边喊，一边踢了男人一脚。
“你考个驾照好不好？”男人继续和她商量。
“我我我对开车没有兴趣呢，我能学会么？”女人不忍再次拂了男人的好意。
经过一个多月的苦练，加上男人的额外指导，女人总算拿到了驾照。
“你来开！”有一次，从外地回家，男人对女人说。
女人调好座位的位置，系好安全带，发动、起步。
“换二挡！”坐在副驾驶上的男人有板有眼地指挥着。
“啊？二挡？二挡在哪里？”女人低头在找（那时还不是自动挡的车）。
“你你你，停！”男人及时喊停了车。
这一次，男人是真的生气了。他虎着脸，一口气将车开到家，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和女人说话。
“我说过我对开车不感兴趣，你偏要我学！”女人嘀咕着。
“唉！除了写作，还有什么是你感兴趣的事？我算认得你了，我的姑奶奶……”男人也嘀咕着。
从此，女人就将她的驾驶证和结婚证一起，放在一个不常打开的抽屉里，男人也不再指望她会开车。
女人的单位改制后，正是儿子上高中的时候，女人陪读，男人也相帮着搞好儿子的后勤工作。一家三口，全力以赴，迎接高考。
这三年，女人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注意力全在高考这档子事上。
功夫不负有心人，儿子出色地完成了高考任务，女人松了一口气。
“和你商量个事，四舅在上海的工地缺人，咱俩一道去吧！”送儿子到大学报名回来的第二天，男人便接到了邀请。
“我不去，你去当项目经理，我去干嘛？”女人一口回绝。
“你可以干你的老本行啊，他们也缺财务人员呢。”男人鼓励她。
“不去！我对财务工作没有兴趣，天天跟数字打交道，好烦！”女人的本性又暴露了。
“我的天，你连老本行都想丢了，你到底想干啥？坐在家里写作？我不在家，没有人给你做饭，你会饿死的！”男人没好气地说。
“我已找好工作了，楼下王姐家儿子的早点店缺人手，几个小时的工作量，比在单位当会计单纯多了，下班后可以安静地写作！”女人眉飞色舞地描绘着。
“你可得考虑好了，我明天就动身去上海，你真的不和我一道？”男人边收拾行李边催问。
“不去！工地上乱糟糟的，我没法写东西！再说了，高铁通了，去上海很快的，我会经常去看你。”女人一本正经地说。
男人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老妈，你放着会计不当，居然跑到早点店打工，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我以后总不至于对我的女朋友说‘我妈是做锅贴饺’的吧？”儿子在群里大声地嚷嚷着。
“咦？你小子说的是什么话？在早点店打工怎么啦？一不偷二不抢的，凭劳动吃饭，咋就给你丢脸了？”女人责问儿子。
“你怕你女朋友瞧不起你老妈是吧？你可以把你老妈发表的文章给她看嘛，有个会写作的婆婆，也是件很自豪的事哦。”男人上来打圆场，并发过来一张图片，是一叠发黄的报纸。
女人随即私发了一条信息给男人：“你还保存了这么多报纸？算我当年没有看走眼！爱你哦。”
“那你来上海！”男人回复。
“不去，我要写东西！”女人发过去写了一半的文章的图片。
“你个为写作痴狂的傻女人，算你狠！”男人发了一段语音骂女人，随即发了一张周末到家的高铁票。
儿子在群里发了一个捂脸的表情……
女人继续写她的征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