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逝水


我好不容易,以优异的成绩,被华大录取。从村里来到城市里生活,没什么不习惯的,都只是钱的问题。我加入了一个文学社,社长是个大三的学长,家里很宽松富裕。他念大学纯粹是玩,他的前路已经由父母安排好了,毕业只是拿个文凭充充门面。大一下学期快期末的时候,我们文学社的人已经混得够熟了。由社长牵头,我们社团五个人去山里野炊。这里地处赤道线附近,而且是个大岛屿,到处都能看到山。

我们从学校里出发,由社长周群开着部宽敞的越野车,野炊用具和食材饮料已经提前置办好放在车上。我们在车上一路胡吹海扯,嬉打笑闹。都是才十七八九岁的青年小伙子,没经历过什么事。我们只懂得及时行乐,人生得意须尽欢,能考进这全国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已经是人生赢家了。我们不知道人生还很长,以后的生活会很复杂,社会并不是好善乐施的大慈善家。可现在,我们年轻,我们恣意,我们放纵,我们快乐。并不是很多人,提前会想到未来人生中用不了几年就将登场的打拼、争斗、困苦、挣扎、挫败。大部分人都是具体碰到问题之后,才措手不及地开始应对。

不记得是从哪里看到的,人的一生就是没办法重复涂改的草稿,我们只能走这一次,是好是坏全都不确定。

我们选定了一块相对干燥的空草地,铺好薄垫单,摆好食材饮料,架好炊具。小王去周围捡干柴,我去不远的一条小河流旁打水。河水潺潺,很清凉,澈净透底,河底铺满了许多层层叠叠的卵石。我先洗了洗脸,而后用手捧着溪水喝了两口,甘甜如饴。

我拿着两升的透明玻璃大水瓶,放进溪流里,瓶口对着上游。瓶子咕嘟咕嘟地喝着水,接得满满的。我提起水瓶,盖好瓶盖往回走,忽然看到瓶子里有一大摊的黑褐色枯树叶。现在是半夏时分,到处都是绿油油的一片,还不是遍地枯树叶的时候。那就是浸泡在水里的?打水的时候,我什么都没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来的。我回去,把瓶里的水依然倒在溪水里,观察着。可我没看到水里哪有我倒掉的枯树叶。难道是因为水底卵石的颜色也是黑褐色的,扰乱了视线,遮蔽了枯树叶?这次,我把水瓶放进河里,眼睛专注地盯着灌进到瓶里的水,确定没有枯树叶混进来。

可等我拿起瓶子的时候,里面赫然是一小堆水草一般飘柔的枯叶,深褐色的,带一种枯朽的黑。我摘下重度近视眼镜,额头贴在玻璃瓶上看,恍惚间看那一团黑黑的缠绕物,视线失焦,再加透明玻璃和水体的模糊作用,倏忽间怀疑是黑发。我顿时惊了一下,重戴上眼睛,再仔细看,是泡软了的枯树叶。我想也许是我视力没有平常人那么好吧,我就过去叫了小蓝过来。

我对小蓝说:“你视力好,来帮我看一下吧。河底是褐黑色的卵石,水面好像很多枯树叶还是什么东西,我分不清楚。”

小彭立马就揶揄说:“你单独把小蓝叫过去干嘛啊?我也没戴眼睛,视力从小就好得像鹰眼一样。”

小蓝从垫单上坐起来,看着他笑笑,拍了拍周身的灰尘,又微笑着对我说:“走吧,别理他。”

小彭坏笑起来,说:“我这边可看得到那边哦。别妄想离开我视线,两个人偷偷地……”

小彭躺在垫单上,两只手往后直直地撑着,阳光下一副奸相。

小蓝狠踢了他一脚,打断了他的调笑。他哎呦一声,说:“开开玩笑怎么了!这么敏感就是有鬼!”

她又作势要踢他,他连忙求饶,叫他们快点去打水吧。

他暗下作怪地对我使眼色,像是说,兄弟好好把握机会,我就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我尴尬地笑笑,和微笑着走过来的小蓝返回溪流旁。

我说:“可能颜色相近,我看不到枯叶在哪,总是混到水瓶里。”

“好吧。我去看看。你多少度?”她双手插在蓝灰色牛仔裤的后兜里,一头柔顺乌亮的秀发披垂到双肩。

“什么?”

她用眼神示意我的眼镜。

我说:“左眼六百,右眼五百五。”

“总戴着不方便吧?”

“没办法,只有戴上才看得清。”

“贴脸也看不清么?”

“贴脸倒是看得清,可很少要贴脸看东西啊。”

“你没贴脸看过吗?”她问,把脸些微伸向我。她微笑的嘴唇红膨膨的,两个眼睛大而明澈,里面有闪亮,皮肤也很白净。

“没有。”我说,“除非洗脸睡觉,才摘眼镜。”

“那洗澡呢?”她提高声音问,像只是想把我什么时候不戴眼镜这个具体问题,研究个清清楚楚。

我说:“洗头发洗脸的时候,摘下来。洗完后,再戴上眼镜,洗其他地方。”

“洗澡也戴眼镜?”她一副天真好奇的样子,“你洗澡需要看什么?”

“我不习惯眼睛模糊不清。”我说,“看不清东西让我心里感到很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躲在周围。”

“你怕小偷?坏人?还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问。

“也不是。”我说,“就是图自己心安,舒适。”

“原来你也需要个依靠啊。”她说,“那一摘下眼镜,你是不是就什么都做不了,精神颓废,心里空虚无定?”

我嗫嚅着:“是……是啊。”

“我还以为男生都天不怕地不怕呢,”她说,双手抽出来,往天空尽力伸展,“原来也和女生一样,有担心、害怕、心神不安的时候。”

到了溪流边,瓶子放在岸地上,可水已经倒掉了。我记得我把水瓶放在那里的时候,装着带枯叶的水没有倒,想着让小蓝来确定一下,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我一时顺手倒掉了吗?也许一时健忘是个很普遍的现象,谁说只有老年人才会忘事的。

她看着水流,说下面确实很多深褐色、黑色的卵石,她也看不清水面是不是有什么水草树叶什么的。我把水瓶递给她,她随便捡个地方像我先前那样,瓶口对着上游,装了一满瓶。我们提起来一看,清澈透明,没有杂物。

“好了。”她说,“也许我运气好,没混进来什么东西。”

忽然,我听到了有什么东西掉进河里的扑通声。我问她有没有听到,她说完全没听到。我走近了点,鞋尖有一丝丝悬在河岸上,专心观察着河面。倏忽之间,我感觉有人在我肩膀上狠狠推了一下,我一屁股蹲坐在河里,感觉屁股下面有个突起的石头重重地戳了我一下。小蓝惊叫了几声,小彭、周群远远地看到我掉进了河里,都过来了,小王捡好足够的干柴,闻声也过来了。

我瘫坐在河里,感觉全身乏力,没办法自己站起来。河水不深,大概到膝盖的高度还差一小截。小彭和周群走进河里,一人搀一边把我扶上岸。我上岸后,还要等一段时间,水都干了,才慢慢地恢复力气。他们问我摔着哪儿了没有,我说就是屁股底下某个地方被磕了一下。他们问怎么摔的,我说感觉有人推了我一下,小蓝说她亲眼看着我滑下去的,没人推我。我们都相信小蓝最接近事实的说法,可我明明感觉有人在肩膀上狠狠拍了我一下,也许是错觉。

火生起来了,食材切好,下锅,不一会儿就开吃。我们把所有的啤酒都拿出来摆在地上,每个人都拿着酒瓶对着瓶嘴喝,喝完自己拿,慢慢地下菜。

我总感觉屁股下面那个地方,有些隐隐地作怪,像是发胀。可因为不是很痛,我以为没什么大不了,些许的不适忍忍就过去了。我吹光了好几瓶啤酒,跟他们有说有笑。我们聊起了古代文人聚会饮酒时,流觞曲水是怎样的奢侈风流;聊起了玛丽·雪莱,也是几个人聚在一起,每人编个恐怖故事,她构思了个大概后,回去慢慢补写完整的长篇结构,这就是《科学怪人》的诞生过程;聊起了被告上法庭的几个外国作家,像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告他们的书败坏社会风气,使人民腐化堕落。可现实中的事,比文学比小说腐化堕落得多,却少有人自发奋勇地去揭发,去抗争,去告,只会拿几个弱小又无权无势的穷酸文人出气,显示自己的高尚正义和满腔无处宣泄的爱国热情。

随着时间推移,我感觉下面开始发力作痛了。起初我还是暗自忍着,可那痛感像J型曲线一样地增长,越来越无法忍受。终于,我五官扭曲在一起,咬紧牙口,感觉器官被痛楚淹没了,连喝下肚的好几瓶啤酒也痛醒了。

他们看我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样子,都知道事态很紧急了。小彭扶我到车上,其他人迅速胡乱收拾了下东西,垃圾和空酒瓶都扔在原地,火堆急急用水扑灭,都赶忙上了车。我坐在后面,小彭在我左边,小蓝在我右边,都慌张地问我情况怎么样,哪里痛。我头上溢满了大粒大粒的汗珠,靠在车座靠椅上,两手捂着胯部。我勉力掐着声说,是刚才掉到河里,被石头磕到的地方。周群在驾驶座上安慰我,说没事,一时的外伤,去医院找医生处理一下就好了,忍着点。小王在副驾驶座,偏着头看我剧痛无比的样子,担忧地说,按说被石头磕了一下也不至于痛成这个样子,是不是伤到哪个重要的部位了。周群瞅空回头看了我一眼,宽慰小王和我,说,没事,肯定是那一下撞得太狠了,开点止痛药和消炎药,休养几天就好了。

车开回主干道,到了医院,向一个老医生简单说明情况后,给他看了我作痛的部位,是肛门和生殖器中间的那个位置。医生初步观察我那里没有明显的外伤,不红也不肿。可我确实痛得咬牙,他就给我拍片看看骨头伤着没有。结果出来了,显示我骨头也完好无损。他该查的都检查了,查不出什么原因,就先给我开了止痛药。我吃了止痛药之后,感觉好多了。他疑奇地看着我,很小声嘀咕着,真是奇怪,从没见人那里痛的,还是个年纪轻轻的青少年。他一个人在费劲地想着什么事,时而看看我,好像有些什么想法,想告诉我却欲言又止。止痛药的效果真好,那痛楚像眼见着戳破的泡沫般,很快就消失无踪了。只有我同室的室友小彭在接待厅等我,其他人都暂时回去了,回头再来探问我的情况。我谢了医生,他又好像是犹豫了一下,但只是问我还痛不痛,我说不痛了后,他也就让我走了。

小彭坐在接待铁椅上等,看到我出来后,迎面跟我说:“看你那要死不活的样子,还以为你怎么了呢!现在又可以活蹦乱跳的啦!没什么事大不了的,咱们还年轻,有的是资本。”

我恢复活力,笑笑,说:“痛的时候还真是痛不欲生。真后悔不小心滑到河里,白吃了这么多的苦头。”

他嬉笑着对我说:“有单独和小蓝待在一起的机会,着迷了吧?!小蓝可担心你了,还想坐在这陪你呢。”

我说:“她自己也有好多事吧?”

“对啊。她说要不是家里人催着她赶回去办点事,她才不会撇下你一个人呢。”

“什么一个人!不是有你在这吗?你真会瞎掰扯。这么会说话,咱们也快同室一年了,怎么不见你攀个女朋友啊?”那刻骨铭心的痛楚消失了,我心情大好,也开了开玩笑。

我们边走边聊,街上车水马龙,哪是我乡里那落魄冷清的样子。大城市真好,我以后一定要想法住在大城市里,永远不再回乡下。话说自从我到这大城市里念书,也快一年都没回去了,寒假都在学校周围打点零时工,和家里也没联系。不管怎么样,就算天天只有点零时工做,我也要赖在城市里,把过去永远抛在那落后封闭的乡下。

我们正要走去他和他们事先约定的地方,等周群开车来接我们回大学。半途中,也许是药效已过,我那里又像冷却的岩浆重新爆发一样,不停擂鼓一般地痛起来,痛彻脑髓的那种痛,感觉比之前更厉害。

小彭看我走着走着突然停住,整个人像泥做的淋了水般融化在了地上,时而抱着头,时而捂着胯间痛苦万分。他只问了句怎么样,立马反应过来,说要我忍着点,他扶我返回医院。先前他们还有三个男的,可以相对轻松地把我送到医院。现在大马路上,他独自一人搀扶着痛得直想满地打滚的我,甚是艰辛。可也没有办法,他只能一声不吭地把我好不容易又搀扶着送进医院。

那老医生看我又来了,痛苦的样子简直像是那痛楚要从身体里爆出来,好去袭击其他人。他说他也没有什么办法了,现代医学仪器都检查不出什么问题。他终于向我指出,也许去医院旁边过去几家的那个中医馆看看,会有帮助。他和那个中医馆的老医生是好朋友,时常也一起聊聊,顺便了解了一些针灸的事。针灸也可以治病,特别是那些检查不出什么明显特征的情况。他让我死马当活马医,去试试看。

小彭基本上是背着我,又去了那家中医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接待我们,问清楚情况后,就按基本的一套止痛的针法给我下针治疗。小彭照例在外面等候,年轻人把我搀到里面的医疗间,让我脱掉上衣和外裤,躺在铺着白传单的铁架床上。

“放松嚎。下针的时候,随时把感觉说出来嚎。什么情况都不要紧张,心情放宽。年青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嚎。”他一边准备消过毒的不锈钢针具,一边说。

我躺在床上,照他的话放松全身,竭力闭眼咬牙忍耐着。他下了几针后,我的痛楚像堵着的洪水很快就流失了,慢慢地,我的头脑能够想事,能够好好地处理周遭环境了。

他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舒服多了,说:“不痛了嚎。针下到位置上,你的气血就顺了。痛是淤塞,理顺了,痛苦就消失了嚎。”他说话不时就要加个“嚎”的尾音,不知道这是他家乡的方言,还是在哪学来的尾腔。

穴道都下完针后,留针十分钟左右。我全身酥麻,肌肉、血管和皮肤全都轻松无比,像是躺在旭阳下的海水里,悠悠漂浮着。脑袋承受了那持续又紧凑、如一波紧随一波的大浪拍击着脑髓的痛苦后,神经也像长期紧绷的弓弦般松弛下来。富贵?金钱?名誉?权势?如果可以,我愿意舍弃这所有虚妄的事物,只为别再让我尝受那切身体会、锥心刺骨的痛楚。一痛起来,仿佛全身的神经网络都通了高压电般,无法忍耐。

时间到了,年轻医生过来帮我拔针。他捻住针根,缓缓左右旋着同时往上抽,一边自己解说:“起针要慢,缓缓边旋边起。不能一下像拔萝卜一样拔下来的嚎,那会勾出一些肉粒的,很疼的嚎。如果那病人跟你有仇,你就那样拔,只会疼个四五天,也没大碍的嚎。”听到他的玩笑话,我也嗑哧笑出了声。可随着他的针脱离我的皮肉,那痛楚像潜藏的暗流般又从我胯下那里涌泄出来,势不可挡。

我连忙喊出声:“医生,痛,痛又来了!”

医生很不解地说:“我手法很轻的嚎,针勾到肉了?”

我忍着像洪水猛涨的痛势说:“不是针。是针拔出来就又开始痛,不能拔。”

他看着我渐渐扭曲的脸,赶忙又拿了一根针,在原来那个穴位紧邻的地方又刺下去。针一刺下去后,痛感的波浪又退潮一般慢慢退却了。

“这就奇了怪了。我在这已经学了六七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嚎。”他眼见得疑惑不已,本来很乐观风趣的表情,愁眉苦脸得像个萎缩的南瓜。

我们又试了几次,总是一拔针就开始作痛,那痛楚像伺机而动的蛇,一得空就往我的痛感神经网络里狠钻猛进。

试了最后一次后,年轻医生说:“这也不是办法。你总不可能要一辈子插着针过日子,是吧嚎。”可是又没有其他办法,他说他去找一下他的师傅问问,看怎么办。我就躺在医疗间,他叫小彭进来陪我,就到他师傅那里去了。

小彭满脸疑虑地问:“怎么回事?治好没有?”他看我趴伏着躺在白床单上,像个发育不良的刺猬,银针排成的毛发稀稀疏疏。

我说:“我也不知道。这针插着就不痛,一拔下来就还是痛。”

他说:“那这咋整。总不可能一辈子像个刺猬一样趴在床上,全身插着针吧。”

我说:“对啊。他去找他师傅了,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现在想想也很诡异。”

“诡异?”

“嗯。小蓝说我是自己不小心滑到河里的,可我明明感觉是有人在我肩膀上重重地推了我一下。”

他想了想,说:“不会是小蓝吧?她故意玩你的?”

我也略微思索了一会儿,说:“不会啊。看她的反应,不像是她故意推我的。她为什么要把我推到河里?”

他说:“也许只是想和你开开玩笑吧。”

我说:“不会。不是。”

“也是。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她。”他沉思起来,“莫不是当时有其他人?”

我皱眉凝思,说:“不会啊。怎么可能有个人在旁边,我们都毫无察觉呢?再说他躲哪儿啊?当时我们五个人都在,哪有地方躲。别天方夜谭啦。”

他严肃地问我:“那你是不是,的的确确感觉到,有人在你肩膀上推了你一下?”

我稍加回忆,说:“不管我怎么深思,怎么回忆,那肩膀上被狠狠拍一下的感觉,都确确实实存在过。”

他又很正式地问:“你确定你没有记错?”

我再想了想,说:“这才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我怎么可能记错!”

他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就是……”

我打断他:“不可能的,光天化日,那么大太阳,四五个人在那里。怎么可能偏偏就是我遇上了!”

“随你吧。反正都是个人的遭遇,我又不是你,我也只是提供个参考。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还有哪些怪事,怪现象,或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我家那边就流行这个,真的有人碰上过这些东西。用科学的思维,简直难以理喻。”

“没有。”我坚定地摇了摇头。

“其实很多事连自己都不清楚,也许就是你的感觉出错了吧。忘事也很平常,普通人都有过。”

我说:“也许是吧,不清楚。反正只要治好了就行,不知道那老中医有什么办法可治。”

他说:“耐心等吧,年青人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们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那年轻医生汗涔涔地跑回来了,还带来了一本很古旧的书。

他兴奋地说:“我问我师傅了,有个办法他叫我试一试。来!”他把小彭赶到外面去等,把我身上那些针都下了之后,搀着痛苦难耐的我,去了里面一间更狭窄、更阴暗些的小屋里。屋里光线很暗,小小的窗户好像被什么建筑物挡住了光线,只有一点点亮泄进屋里来。

“这套针法,也是我第一次扎嚎。因为你的情况特殊,就可以试一试。你别怕嚎,我都是有分寸的。如果有异样的感觉,就及时跟我说嚎。那我们开始吧,心情放松,深呼吸。”他打开了那种手术台上的聚光灯,顿时我感觉是个实验室的小白鼠。可为了消除那难以磨灭的痛楚,我只能容忍着让这年轻医生试试一种他从没有用过的针灸疗法。

他一边研读着那本古书,一边着手给我下针治疗。

他在我鼻中沟上三分之一与下三分之二交界处,下了第一针,斜刺从下向上刺入;第二针下在我手拇指末节外侧,与指甲只差一丝距离,从外向内直刺;第三针从外向内直刺我足趾内侧,离指甲也很近;他第四针直刺我腕掌横纹的中点处,位于掌长肌与侧腕屈肌腱之间。他每一步都极其小心谨慎,因为这些穴道很窄,不能刺偏,而且有些穴道很少会用到。

他继续在我足外侧部外直下方凹陷中下针,然后是颈部,后正中发际直上一寸,枕外隆凸直下,两侧斜方肌之间凹陷中,针刺的位置越来越离奇。他第七针要下在我的面颊部,下颔角前上方约一横指,当上下齿用力咬紧时,嚼肌隆起处。这时,我突然感觉房间里的气温骤降,他好像也感觉到了,只是短时的惊诧,就接着帮我下针。他对我说总共是十三针,快了。就在他要在我唇沟的正中凹陷处下针时,针刚触到我的肌肤的表皮,他猛地后退,奇异地望着我。稍许镇定后,他继续下针,可下到一半,他忽然瞪大了眼睛,十分惊恐地再次望着我,眼珠一动不动好半会儿。

他嘴里一边念叨着“算了算了”,一边用很快的速度把我身上的针都拔了下来。房子里温度回升,我大惑不解,问他:“做完了么?好像也没有十三针吧?而且这么快就可以拔针了?”

我看到他全身都在哆嗦,灰冷着脸问我:“你是不是……你有没有感情问题?你好好想想嚎,是不是……认识某个女孩子?”

见他这么严肃地问我,我不免沉浸到我的记忆里。确实有个女孩子,在我离开家乡,远到城市里来之前,说过要我保证一定要写信给她。可我到了城市以后,被这恢弘大气、节奏欢快的钢铁森林吸引住了,我不愿意和我的家乡再有任何联系,包括那里的每一个人。我也和她断绝了联系,从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

记忆的阀门一拉启,瞬间我又想起了我与她之间的点点滴滴。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我们在树林里,躺在枯树叶上,她把第一次全身心地交给了我。

我立马叫他给我开些止痛药,他说他这儿是中医馆,没有。我也是脑袋迷糊,只想着我和她的事。我给了他扎针的劳务费,谢了他,就叫小彭服我去刚才那家大医院,开点止痛药缓解。我立马就去找一个路边的电话亭,给家乡打远途电话。等了许久,颇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听到了父母久违的声音。他们一个劲兴奋地问我身体怎么样,在大城市生活习惯不习惯,还有等等等等许多体贴关心的常话。我都回答挺好的,不用担心,自己打点零工的钱足够自己生活。一番寒暄后,我问了她的情况,他们说明天就是她的头七,后天就安葬到山野里去了。我一时震惊无语,他们很快察觉出了我的异样,忙又关心地询问。我回答没什么事,只是在考虑,学校的课程都上完了,只等下下周考试,也许坐今晚的火车,明天下午就能回到家乡,想要回去探望探望,在家里待几天。他们很高兴,只是说要我自己保重,按自己的计划来,不需要担心他们俩。我只说,我回去也顺便处理些事,以后好心无挂碍地在大城市里闯出自己的天地。他们耳听得欣喜万分,要我路上多多注意安全,他们也要好好准备准备,弄点东西给我补养。

小彭问我为什么突然急着要回去。我说可能确实是有什么找上我了,这是我以前的罪孽,我当时没有好好处理。这次回去,我要了结我过去的一切。

坐在火车上的时候,只要一段时间不吃止痛药,我那里就泉涌一般地作痛。起初我都是用药强压下去,可我想到光是吃这么多化学制品,也很不好。我不再吃这白色的药片了,它可以帮我挡一时,却挡不了一世。这是我罪孽的恶果,我理应承受。我靠在硬座背靠上,夕阳走马灯似的在车窗上闪烁。我闭着眼睛,眼帘时而金黄,时而灰绿,时而血红,感受着光斑对我眼皮一次又一次地拍击。我一边想着我和她以前那些浪漫天真又颇显幼稚的场景,一边忍受着她的怨念现在给予我的痛苦。火车经过十五个小时的历程,终于在翌日下午二时,在最靠近我家乡的站点停下了。我下火车的时候,正看到一个亲戚搭着父母在车站迎接。我们坐着摇摇晃晃的摩托三轮车往家驶去。

路中,敏感的母亲发现我身体的异样。我憋着疼痛,脸色有些噶白,嘴唇也缺些血色。我把事情原委简短地说了,他们惊讶地说从来没听我提起过有这种事,村里有许多虚无缥缈的传闻,他们还以为那女孩子跳河自杀,是遇到坏人被强奸了呢。我说大概是因为我才轻生的吧,所以现在她才找上了我。我从没想过事情是这么的严重,也从没想过竟然会有人把爱情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我以为没有我,她还是能继续生活下去,还能碰到其他的人,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放弃了这个本该可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带着一种对我充满怨念的无限的爱投水自尽。

起初我父母有些怨恨她,像是认为她就算死也不放过我,简直太过分了。但是她年纪轻轻、本还有大好年华可过的一条活生生的生命,都只是因为我,就断送掉了。我说我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她不是来要我的命的,只是要个交代,要个说法。我自己也该给自己一个交代,一个说法。

晚餐很丰盛,很多用天然植物油炒的小菜,比城里晚上路边排挡的东西健康好吃多了。有鸡鸭鱼肉,有柴火煲出来的鲜汤。我事前吃了一粒止痛药,竭力忍耐着吃了许多饭菜,喝了汤。吃饱后,就问明她家的地点。那个亲戚也在父母家吃,他撇下了他该干的活,一下午的时间都用来接送父母和我了。父母提议跟着我一块去,我坚决拒绝,最后还是决定由那个亲戚送我去。父母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我说要明天早晨吧。他们担忧又无奈,目送着我坐在红漆斑驳的三轮车上,咚咚地开去了。

他把我送到了她家,问我要不要明早接我父母一起来接我回去。我点了点头,客气地谢了谢他,他就骑着他突突冒着浓黑尾气的三轮车离开了。她家门口布了许多鼓风机充气的灵帷,楼上两个大喇叭哀乐隆隆。家乡的习俗都是如此,停棺七天,布设灵堂,高放哀乐,还要请和尚敲木鱼、念诵经文。

我跟她父母说我们是很要好的同学,今晚我想为她守灵。悲剧发生后,他们隐约感觉到了女儿是为了某个男生想不开自杀的,心里有些明白我的用意。她父亲有些威颜怒目,说话的语气很不友好,像是憋着一股要把我杀了的劲。她悲哀的母亲连忙稳定、宽慰丈夫。她梦见过她女儿,要她在她头七的时候,好好接待一个男生。她相信那梦就是女儿的意思,她思念并且尊重女儿。虽然女儿是因为我才轻生自尽的,可说到底也不能说全是我的责任,毕竟我不是杀人凶手。

晚上跪灵九点开始,只要跪到凌晨十二点就行了。她父母跪在前面,我跪在稍后的位置。凌晨十二点的时候,她父母起身。她母亲看到我有些不适的样子,对我说可以不用跪了。其实跪着还好,主要是那里疼痛难忍。她父亲二话没说,板着胡须满腮的脸,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进到里屋去了。她母亲想安排我去床上睡觉,我说没关系,我想待在这里。她没有坚持让我去床上休息,只是拿了一块坐垫给我,我就在灵堂下坐了整晚。凌晨时分万籁俱寂,放哀乐的喇叭也歇了,只有敞开的大门外,黑魆魆的,时不时响起一些风声,虫鸣声,或几声零星的蛙叫。

困意和疼痛拉扯着我的身体,恍恍惚惚不知坐了多久,我的头一直低垂着。我模糊地看到了她的形象,她对我说着话。

“你好吗?”她的脸白白的,像敷了厚厚的粉。

“真可惜!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体验这纷繁多彩的世界?我还什么都没体验过呢。现在我想还是活着好。”她很后悔。大部分自杀的人在临死之际都很后悔,死怎么可能会比活着好呢!

“我不该死的。我还有爸爸妈妈,还有兄弟姊妹。我还有以后,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可活。我怎么这么轻易地,就结束了呢!”但是人死不能复生,再后悔也是阴阳两隔。

“可是当时我满脑子都是你,满脑子都是你抛弃了我,就好像这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一样。”她开始怨恨起来,与其说是在怨恨我,不如说是在怨恨她自己。

“如果你给我写封信该多好。你可以明明白白地跟我分手,可为什么要那样不辞而别。如果我不是现在这副模样该多好,是你把我推进了死亡的漩涡。”我确乎是不对,我的责任无法推卸。

“我怎么这么傻!我怎么这么傻!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生活中遇上的一个人也不是人生的全部。我太傻了!我真傻!都怪我想法太狭隘,我怎么会仅仅因为一个人,就放弃我整个人生呢!太不值!这太不值了!”怎么能怪那么年轻不经事的自己呢,毕竟我们都天真年幼,许多事情都不懂。这是一场意外,是我们两个人的悲剧,是我要背负的罪孽。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活着。可没有再一次机会,永远没有了!”她悲伤地啜泣着,眼泪在脸上并没有弄花她纯白的妆容。

“你走吧。你好好过你的生活吧!我当时确实很恨你,恨不得要拖着你一起跳进河里淹死。现在我也有些恨你,可我更恨自己,恨我自己自寻死路。你好好地活着吧,我的死都是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别人。你好好地走你的人生路程吧,即使路途坎坷,可总比一死了之要强。你走吧。”

忽然,我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离她,我往后倒在了一片铺满枯树叶的林间空地上。我下面会阴那里忽然像火山喷发一般地发胀,一大股混着枯树叶的浓浓黑血从那里喷涌出来。我蓦然睁开眼睛,已经是凌晨五六点了,外面天光开始发白。我坐着的身体向前倾倒,额头靠在垫子上睡着了。我抬眼看向灵位,她微笑着的遗照看起来很阳光活泼。如果她不是因为我而自寻死路的话,她以后的生活该是多么的灿烂。我下面的疼痛完全消失了,可心里的隐痛永远无法抹除,此后的生活将永远背负着一份年轻生命的重量,负重前行。

生活本身也会有重压,谁能保证我在大城市里不会处处碰壁?周群有他父母替他安排好了前程,可什么都没有的我,该怎么在那熙来攘往的现代都市里找到我的立身之处?

她父母刚才也得了一个梦,两个人做了一模一样的一个梦。他们梦见女儿向他们忏悔,请求他们原谅她的轻率,请求他们好好地对待她的兄弟姊妹。父母不仅是要让孩子健健康康、安全无虞、无病无痛地长大,更要懂得与孩子们做心灵的沟通。同时他们也不必要为女儿的死自责,更不应该怪责他人。

我从没见过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像她父亲那样哭得涕泗横流。她父母也深深地自责自己没有及时发现女儿的心事,没有体贴女儿遭遇的人生困境,没有关心女儿的心灵需求。如果他们能时常与女儿做心灵的沟通,做贴心的了解,一定可以避免这场悲剧。可事实已经发生,万般悔恨都是枉然。我们只能在余后的人生中,吸取教训,不让同样的悲剧上演。

她父母留我吃了早餐,餐后不久那个亲戚就搭着我父母来接我了。她父母和我父母只相互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打过平常的招呼,我们就离开了。

我的未来还有一段很长的路可走,可方向在哪里呢?我现在也还茫然不知,且行且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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