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是弱势群体,他们的心灵要比肉体还要脆弱。
最近这段时间,不断有虐待儿童的事件被曝光,看着那一幕幕触目惊心的监控画面,我能真切体会到那些孩子会度过怎样的一个个惊恐陪伴着的漫漫长夜。
我出生九个月的时候,爸爸妈妈忙于工作,我就开始被寄养在爷爷奶奶家。
爷爷奶奶家是两间青砖红瓦的低矮平房,房间里潮湿阴暗。屋檐有麻雀的巢穴,屋角有老鼠的洞窟。幼小的我时常看着这些出没在视野里的小动物们出神。
但我的记忆不是从那些小动物开始的。
我四岁多的那个秋天,在炮兵部队服役的叔叔复员回家了,加上尚未出嫁的两个姑姑,我们祖孙三代六个人,都挤在这两间房子里。
在部队里抱着炮弹的那双手,时常把我抱起来玩耍,高高抛起,在落地前接住。终于有一次失手了,好在我落地前他还是接了一下的,我摔得并不重,我记得我哭得很厉害,跑去向爷爷奶奶告状。
叔叔受到爷爷的训斥和责打,他大声喊着:“我是喜欢他才和他玩,逗他开心的!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崽子!我摔死他!”
我吓得躲在床下,但还是被他抓住。爷爷奶奶挡不住身强体壮又盛怒之下的叔叔。
我生平第一次断片了,在一记翻毛皮鞋的重击之前,而不是之后。
我被踢到哪了?当时疼不疼?后来又被打了多久,有没有被送去医院?我都不记得了。
我渐渐恢复的记忆就是,爷爷奶奶告诉我,我被车撞了。爷爷奶奶给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他们怕我的爸爸妈妈知道了会让兄弟不睦。
妈妈在那个周末来接我,她后来给我说,她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孩。
两只眼和嘴都肿得很高,额头上缝着细细密密的线,鼻孔里还有血痂,那血痂不能抠掉,碰一下还会有新鲜的血流出来。
爷爷奶奶当时紧张地看着我,当我自己也说是被车撞了,他们才舒了一口气,开始安慰他们泣不成声的儿媳,我那不明真相的妈妈。
爷爷奶奶从心里觉得我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能配合他们度过这个家庭危机。他们不知道,我真的不记得被谁打过了。
可是每当我看见叔叔的身影,哪怕只是听见他的声音,都会瑟瑟发抖,要么躲开,要么像一只老鼠那样渴望钻进黑洞里。
无数个夜晚里的无数个噩梦,纠缠了我二十多年。
在梦里,我被从黑暗的床下拖出来,刺眼的亮光和粗重的拳脚一起向我袭来,我知道我在哭喊,但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有愤怒的叱骂和殴打,那声音沉闷而有力地打在我的记忆深处。
后来我慢慢印证了梦境都是真实的,是潜意识让我的大脑回避、跳过那些惊恐的记忆,而又在夜晚借着梦境让我一次次重复那个骇人的场景。
差不多两年以后,我准备上学了,奶奶帮我在门前放了一张小桌,我坐在那里学写字。
叔叔下班回来,他推着自行车在背后冲我喊道:“谁让你坐在这里的?这是我放自行车的地方,快滚开!”
我战战兢兢站起来,没有胆量回头看他,结结巴巴地说:“是奶奶,是奶奶,让我坐在这里写字。”
“少拿你奶奶来吓唬我!你奶奶是谁?那是我妈!听见没有,快滚开!”
我不是不想赶快滚开,是我的两条腿不听话了,我迈不动腿了,我哭了,很大声地哭了。
当我听见奶奶闻声从屋里往外走的时候,我已经飞了起来。我跃过了那张小桌,重重跌落在小桌子的另一侧。他用自行车撞飞了我,那自行车的车把都因为用力过猛歪向了一边。
我被诊断为肾脏闭合性挫裂伤,还有多处背部软组织严重挫伤。尿血和严重失眠让我的身体急剧消瘦,精神抑郁。
为此,我比别的孩子晚了一年上学。
当我慢慢长大,身体也渐渐发育出有力量的肌肉的时候,我就发誓,有朝一日要狠狠教训那个恶人。
可是真正有了力量的我,已经放弃了那样的念头。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同学和老师,还有后来我的同事和朋友,他们给予我的爱,早已湮没了创伤和怨恨。
强壮野蛮的叔叔也有终老的一天。他因为酗酒和暴躁,妻儿都离开了他,也因为酗酒和暴躁,疾病缠绕着他。他躺在医院里的时候,没有人照顾。
我决定去医院为他守床,妈妈阻拦我,说我是最不该去照顾他的人。我还是去了,看着衰老孱弱的他,心中的块垒早已融化殆尽。
我是幸运的,没有被彻底摧毁,所以在他终老之际还会有人来照顾他。这世界上还有多少幼小的身体,稚嫩的心灵在遭受来自强大的成人世界的侵扰和虐待?
一个成年人,当你面对一个孩子的时候,你就代表着整个成人世界,你的任何一个善良的言行都会给他纯净的世界增添一笔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