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一直追逐自由的鸡(5)
(六)
这次回老家,其实我们还有非常重要、不可缺席的“大事”,需在特定某个晴天的下午完成。
还好,自我和母亲回家的当日,雨就停了。雨一停,高温迅速降临。好似太阳已憋了太久,要趁着晴天把之前一个多月的热量放射下来。每天38度,坐在家不断吹风扇,风都是热的。出门去,感觉塑料拖鞋都要被滚烫的水泥地熔化掉。不断流汗,衣服湿得可以拧出水来。洪水尚未完全褪去,高温蒸发的腾腾水汽,让整个世界变成一个大蒸笼!怎么办?没有空调,只能忍受太阳的炙烤和水汽的熏蒸!
忙完农活,我们就开始准备“大事”。父亲找邻近借来三个大电风扇和一些长凳子。我和母亲就合计,那天家里大约会来多少桌客人,每桌准备多少个菜,凉、蒸、炒菜各几盘几碗。弟弟负责记录概要。家族微信群里,幺爸(父亲最小的弟弟,“幺”即排行最小)说已从浙江回到了钟祥,幺妈和表弟早就提前从重庆、四川回来了;幺妲(妲,本地对“姑姑”的称呼)因火车停运从江西坐长途汽车赶回;隔壁镇的大妲,刚从临时安置点转回到洪水退去的家中,道路不通来不了;姐姐和姐夫表示一定会在当天赶回来。大家都奔着共同的目的从全国各地奔赴这片养育他们的故土,回到曾是起点的老家。
7月27日,中伏,清晨,地上已经如下了火一般滚烫,空气里都是灼热的味道。今天要办的“大事”就是婆婆(奶奶)去世三周年祭,一般要修坟、立碑、烧纸屋,我们称这个为“烧三年满”。三年满以后,一般就没有这种大型的祭祖活动了。上午九点,亲戚们就到了,连婆婆娘家人都来了。舅爹爹(奶奶的弟弟)年届八旬,行动不便,他的儿女们,就是我远在钟祥的表爸(表叔)、幺幺(表姑)们都来了。记忆中还是幼儿园的时候见过表爸和幺幺们,多年未见,现在看到他们样子有点陌生,但提起名字如香幺幺、三凤幺幺,宽表爸、双清表爸,就想起儿时的热闹场景。一听到他们说话,是小时候我觉得好玩儿学过的那种与本地不同的口音,就倍感亲切。儿时觉得好青春的幺幺们,有的都做婆婆了,带着小孙子一起来的。看到她们发白的双鬓,我不得不感叹时间如贼,不知不觉偷走了她们的青春、我的童年。
招呼亲戚们喝茶喝水后,我拿些饮料放冰箱冻起来。打开冰箱门,发现有十几个土鸡蛋。父亲说是我家白羽鸡之前生的,基本上一天一个,从不拉下。出了厨房门,看到放摩托的敞门瓦房里,有白羽毛。走近看,是白羽鸡蹲在一个铺了件旧衣裳的破纸箱里。我猜它在下蛋,怕打扰到它,我赶紧蹑手蹑脚地走开。我跟母亲说:“鸡在下蛋吧。”想想又觉得蹊跷,以前母亲说过天气太热或者太冷的时候,鸡是不下蛋的,春秋两季下蛋多些。母亲说,热成这样下什么蛋?转问父亲,父亲解释它在抱窝(孵小鸡)呢!“你发现了,怎么也不阻止?”母亲追问。父亲说已经把它从窝里赶走很多次了,它总是又跑回来,有时候以为它在生蛋吧就没有去管,谁知道又在抱窝。“让它抱好了,正好可以有一批小鸡,壮大鸡群。”我提议。母亲翻了我一眼,对父亲说:“这抱的哪能成器?再说,天气这么热,它蹲在里面一整天动都不动一下,热死了怎么办?”母亲坚决地赶走了鸡。鸡窝里的那几个鸡蛋在高温天气和它体温的双重熏烤下应该已蛋黄散开甚至臭了吧。我这才想起,只有它一只鸡,哪来得种蛋(受精的鸡蛋)?白羽鸡生的这些蛋如母亲说的抱窝“哪能成器”!我顿时觉得刚才自己的提议好白痴!
中午,每张桌子准备了十六个菜,又蒸了一大锅饭。但是亲戚们只寥寥吃了几个小菜,并吃光了一盆子米茶(炒过的米煮开后做成的主食)。可能太热,大家都没什么胃口,只有米茶清凉解渴一点。
熬到下午,在预定的4点,我们去了通向田野的小路,本队的坟地在田野的尽头。可惜田里的洪水没有退去,根本无法修坟立碑,这次就只能烧纸屋了。摆放纸屋和贡品的时候,一直是闷闷的天。当点燃纸屋,哔哔啵啵地燃烧起来,突然刮来一阵风,黑色的纸烬旋转着飞向了西北方。四妲说这是婆婆来收取我们烧给她的屋子啦!我们按照长幼的顺序一一对着纸屋磕头。然后站在旁边,看着纸屋焚烧。本就炎热的下午,加上火势太猛,我们被熏得要燃烧了,赶忙走得稍远些。这时,幺妈说和小堂弟先回去,我这才注意到读大学的小堂弟脸色白得泛青,似有中暑的迹象。我自己也觉得胸口很闷,喘不过气来,强撑着呆在这里。终于在快烧完的时候,幺爸点燃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我们走向了回家的路。
刚回到家,姐姐提议来两张大合影吧,也许以后难有这么多人聚一起。是啊,因为是进行有关祖辈的事情,大家才理所当然地,不辞辛劳地千里来相聚,真不知以后是否还有理由、有机会再聚。聚在一起合影后,亲戚们很快散去。各家还有各家的事情,姐姐一家也要赶火车,无法在家多停留。
热闹的家里又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了。
走到后院,发现白羽鸡又蹲在了纸箱里抱窝。我都热得快中暑了,它还可以那样安静地呆在燥热的鸡窝里。我不得不服!同时,也为它感到悲哀。
你如此执着地追求生育的自由,炎热的天气,简陋的巢穴,人类的驱逐都无法撼动你!可是,你哪里知道,即使你再努力,都无法孵出小鸡啊!因为你已是这里唯一一只鸡了!
望着傍晚蓝青色的天空,它的主人们也在思索,日渐萧条的乡村,奔向四方的族人以后该何去何从……(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