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读至《城南旧事》中这一句,想着又至一年寒冬,外婆身体是不是又开始不舒服?
生活并不如诗,但总也向往远方。怀揣一颗向往自由之心一包一箱便开始四年的异乡之旅。但吾行千里,亲人担忧,于是定期与外婆通话便不可或缺。虽说每次打电话,都是她在电话那头很大声很激动说话,而我说的什么她估计也听不真切,但就愿意这么举着电话有一搭没一搭的。
兴许童年和外婆相处的时日最多,所以最为亲近。一次生病时和二姐聊到外婆,她说,要好好照顾自己,要知道你一点小病小痛总会因为距离而在她面前无限放大,你不知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她会怎样翻来覆去内心惶惶。感触颇深,所以此后每次对话开始不断重复“我很好”,“没事就好”。
时间很神奇。从前,每天都能看见她,后来一周一月才能看见她,现在也许半年都见不着面。是什么时候她那比我高的身躯慢慢佝偻、听力慢慢下降、视力渐渐模糊?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她身上总也少不了的药膏味儿?曾经不止一次希望时间极速穿梭,带我去远方,去没有纷繁吵嚷的远方。现如今倒天真地渴望时间能走得慢点,再慢点,我怕在还没准备好的时候看着她离开,怕看再多生死离别,降临到自己身上那一刻,依然措手不及。已有十七年没有经历过身边的人离开,我怕我会不习惯。
(二)
高考结束后,带外婆去长沙,去看看她儿孙们的生活,也看看外面的世界。
第一次一起坐绿皮火车,听她感慨现在的生活条件是如何如何的过去所不能比拟;第一次握住她的手,一双农村妇女年老的布满皱纹、老年斑和厚茧子的手,多年辛苦劳作使得弯曲也变得不那么容易;第一次看到她食指的指甲盖儿缺了几乎一半,后来知道是为了供六个孩子上学砍竹子时被刀削去;第一次看到那双沉寂许久的眼睛,看到新奇的世界有了一丝闪亮的色彩;第一次一起安静的躺在陌生的城市,听她回忆外公还有太外公的故事。
她说,太外公没念过书也不识字,但医术很好,常常是一人一牛一壶酒走乡遍野,碰到穷得吃饭都成问题的人,出诊也不收取费用,若是看完病能有点酒吃那再好不过。我始终觉得那样的生活仅存在于书本和想象,不知太外公是如何在战乱年间保持的这份闲情雅致。
而每每说到抗美援朝及战争之类的回忆,外婆就会很激动,神采飞扬,似乎往事尽在眼前。这时候我最爱拄着脑袋凝视她的眸子。她说,那时候呐,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怕等不回来人,直至后来外公中弹负伤回家休养,心里才勉强踏实。
但命运常是不顺遂人意,外公便因病去世,那时我大概不到四岁,只依稀记得站在床头拉外公的手一声声叫他。对于我来说还不太能懂什么叫死亡,只是不明白外公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摸摸我的头然后笑着递给我一块糖?还闭着眼睛不理会身旁哭到哽咽的外婆?
后来那些没有外公的生活片段似乎对她都是空白。躺在床上关着灯听外婆轻轻地说:最近我老是闻到家里莫名有酒味,大概是老陈(外公)来看我了要带我走,他走的早呀,留下一摊事和我一个人…她声音越来越弱,我的手紧了一下,眼泪默默流,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我开不了口,一个个字都堵在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音,我总是这样,当情绪到达极点反倒变得无言,始终就这样静默着直至她困得睡着,呼吸平稳。不知道多少个夜里她一个人躺着,想着想着就黯然了。侧过身就着月光看到那张被岁月写下沧桑的脸,心头微澜,想着平日里她的隐忍和坚韧,一个将步入耄耋的老人还在四处奔波,还在为子女操心——我不敢多想又忍不住。
(三)
平日里,长辈们都一点儿称不上温柔,说话都是大嗓门,生活也与多愁善感沾不上边儿,算是潇洒中带些豪气,看外婆喝酒便知一二。
村里很多人都爱叫她去坐一坐,聊聊天喝点小酒,有点什么小病小痛的,她还能给“化水”喝,虽然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记得小时候我被狗咬了,她总是念一些我听不懂的口诀,捏一团湿泥粘在伤口上,对此我一直很茫然。据说太外公传下来许多土法子在那个医学不发达的年代,大家丝毫不怀疑,这也是其中之一。也许是我愚钝,外婆也曾教给我一些口诀,只是都忘了,恐怕她当时是想着后继有人的吧。
我挺喜欢外婆喝点酒微醺的状态,她会开始滔滔不绝讲很多她们那个年代的事。家里的老石磨、鸡皮管做的弹弓、易拉罐做的小烤炉、乌漆抹黑的煤油灯和供奉着的祖宗灵牌等等,有些构成了我的童年,有些装载着她的童年和记忆。这些事她不厌其烦讲过很多遍,自己又忘了,每次我都很认真去听,有时她问的问题也不变,大概这些在她脑中已呈现过无数次。我想那些让她讲了许多次的事,一定是记忆极深的,是属于她的永恒的记忆,我会替她记住。
弟弟们不太愿听外婆的絮叨,他们有许多新兴设备的陪伴,哥哥姐姐们忙于工作与现有家庭,而我却偏爱这絮叨,我总在各种社交软件上自我介绍一栏写我是个爱听故事的人,兴许便源于此。现在,听故事的人也会偶尔讲故事,不知道这样的故事又在谁心里激起涟漪...
-